赌赢
面前这人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令人不寒而栗的事情,他的手指幻化出刀锋,距离她的眼珠子也不过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刀尖冰冷的锋芒刺痛了沈沉碧的眼睛,但脸被他钳制着,她根本无法躲避,只能下意识闭上眼睛。
她倒是不害怕与希夷相通的能力被收回,但如果要挖她的眼珠子,那是决计不行的。
她悄然摸藏在袖子里的符箓。
有闻眠给的,也有踯躅给的,自打知道希夷的存在后,贪生怕死如她不得不准备些保命的手段。
都是丢出去就能生效的低阶符箓,威力并不惊人,但能转移温向安片刻的注意便够了。
灵火在指尖一晃,在幽暗的院子里犹如一尾蛇。
男人诧异地挑挑眉,只一偏头便躲过了。
光亮消失在院子的更深处,沈沉碧的心凉了半截,她再顾不得许多,看准他勾唇想要讥嘲的间隙,将一根细小的银簪藏在指间,奋力地朝他的手臂握去。
希夷不畏惧疼痛,银簪尖锐的那端没入身躯时,温向安也只是压了压眼眉。
沈沉碧的难对付他是早有所料的,高莹消亡在碧落城时,他只道有穆月成在,多半是那个疯子下的手,此世的大人不过一个病弱的凡人,他一根手指就能碾死的蝼蚁,纵使智计无双,也翻不出多大的水花来。
但手臂处传来对抗的力道令他颇有些意外。
——她很宝贝这双眼睛呐。
温向安哼笑了一声,毁灭的欲|望在这一刻彻底激发。
他却不着急抽出被沈沉碧握住的手臂,反倒松开钳制她的另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眼睛点去。
没有听到期待已久的尖叫,也没有迷人的鲜血喷溅,他的手指落在一个赤金色的法阵上。分明已经触摸到那股久违的力量,却不得寸进。
更令他躁狂的是,少女面色惨白,一副三魂七魄吓没了一半的模样,宁愿将下唇咬出深刻的齿痕,也不愿意尖叫出声取悦他。
再定睛去看那个法阵,温向安低咒了一声,偏头望向漆黑的角落。
许久,他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笑着收回手,向后退开一步,模样温良得仿佛方才汹涌的杀意并非来自他。
沈沉碧惊疑不定地盯着他,只见他慢悠悠地抚摸被法阵灼烫过的指尖,有些不满地撇了撇嘴:“那个疯子——哈,一千年前费老大劲抢走这双眼睛,现在倒替你宝贝得紧,他不要的东西,给我摸摸怎么了?”
沈沉碧没有搭腔,莫名出现的法阵阻止了他的企图,但心底的不安并没有因此散去。
她忧心随意开口会刺激到温向安,更忧心暗处是否已经出现了一个温向安也忌惮的人。
触及她警惕的眼神,他心情好了些,愿意多说两句话提醒这个看起来很无知的“大人”。
“听高莹说,你在找续命治病的异宝,我给你大人指条明路,如何?”他弯起的眼睛里藏着看好戏的恶劣,“一双眼睛,一条灵脉,一块神骨,千年前我们瓜分你的时候,分别将这三样最重要的东西带往三界各地,用以阻止你的复生。”
“如今他把眼睛还给你,剩下两样救命的东西,你能找到吗?”
他神情挑衅,沈沉碧沉默片刻,问道:“穆月成带走了眼睛,你带走了什么?”
回应她的是如潮水般退去的黑暗,圈椅、哭红眼睛的踯躅、静夜里三两声犬吠,温向安依旧站在那里,却没有了狰狞的蓝色光团,圆月的清晖照亮这座废弃的院落,供桌旁又多一人。
就在踯躅冲到她身边的刹那,院中杀气骤起,晃眼的功夫,交手已经完毕。
荒草伏倒,在她三步前的地方,青石砖布满细密的裂纹。
温向安上半身衣袍尽碎,他垂着头喘息,不屑地扯了扯唇角,随手幻化出新的衣袍披上,他转身直视那个莫名出手的青年,咬牙切齿:“我没碰她,别拿老子撒气!”
“我知道,不是为了她,”穆月成含笑,“只是想揍你罢了。”
他的目光越过温向安的肩膀,落在沈沉碧脸上,见她定定地看着温向安的背影,唇畔笑意愈发从容。
每一只希夷都是极为特别的存在,不服管教的很多,像温向安这样爱挑事的,最好的手段就是让他死。
可惜,千年前出了差错,让他苟活至今。
但没关系,大人已经看到了他的秘密,一切很快就会回到正轨。
“你来做什么?”丝毫没有察觉穆月成隐蔽的杀意,温向安颇为不耐。
“你能来,我自然也能来。”
穆月成隔空拎起脚边跪伏的尹真,银光一点点圈紧他的脖颈,他无声地挣扎起来,向着沈沉碧的方向无助地伸出手。
虽然不清楚温向安为什么要凑这个热闹,初步推测应该只是为了见大人一面——或许为了试探她到底知道多少,也或许想看看她如今落魄的模样。
他不会、也不敢阻碍他的行动,所以,如计划那般把尹真解决掉就可以了。
等刑部的官兵赶到时,新鲜的尸体和恐慌的郡主,对她来说又是一桩不小的麻烦罢。
沈沉碧自然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杀人灭口,尹真活着才能顶罪,她绝不可能让今夜的冒险打水漂!
“穆月成你住手!”她三两步上前,却被踯躅抱着腰拖回原处。
小花妖嘟嘟囔囔:“院子里两个邪物,没一个是我能对付的,郡主你不要冲动!”
沈沉碧不敌她的力道,只能死死地瞪着穆月成。
今夜他没有借用旁人的皮囊,她短暂地惊异于他与温向安竟能被踯躅看见,回过神后又觉得无比恐慌——只有足够强大的存在才能打破规则的壁垒,他们……
她咬咬牙,见穆月成略松了松银光,用好整以暇的目光看她,登时气血上涌。
他当她是什么?当尹真是什么?专门为她布置的考验吗?
尹真得了片刻的喘息,却还是命悬一线。
她的指甲嵌进肉里,迟疑少许,她看向温向安。
她擅长借力打力,但眼下这个情况显然并不适用,温向安不是她的盟友,更不是穆月成的敌人,她还记得温向安曾对穆月成的存在三缄其口,他是忌惮他的,让他出手并不是一桩短时间内能做到的事情。
但是……
沈沉碧定定心神,扬声道:“温向安,你不是想要我的眼睛吗?救下那个人,眼睛归你!”
“郡主!”踯躅勃然变色。
穆月成眼底的笑意冻住了,只有不明所以的温向安耸了耸肩,看看供桌旁的那两人,再看看沈沉碧,兴味十足。
“不必麻烦他了。”收回银光,穆月成始终温和。
冷眼看尹真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喘息,他朝沈沉碧无奈一笑:“你赢了。”
沈沉碧并没有生出劫后余生的喜悦,她只觉得腿软。
杀了尹真,他所有的布局才算完整,没有人顶罪,茶楼案和灭门案要么成为无头悬案,要么如他所愿,让希夷的存在被天下人所知。
生死一线,她但凡做错决定,一切都前功尽弃。
这次博弈,的确算她赢。
——赌赢的。
千年前他亲手夺走这双眼睛,正常来说,轻易不会还回来。
但他不仅还了,还阻止温向安的掠夺,这是不是意味着,让这一世的她重新拥有与希夷相通的能力是他计划中非常重要的一环?
也许,会比杀死尹真更重要。
“很喜欢和大人博弈,能被大人猜出心中所想,实在快慰。”
穆月成抬起手,垂吊的红线无风自动,须臾便尽数扭曲起来,它们深深扎根进栽种莲花的水盆,异象陡升,半拢的花瓣竟在此时全开了,在盛开的刹那,洁白的莲瓣刹那血染,红得诡异。
一团洁白的微光落在他掌心,尹真匍匐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一切,神情从期冀变为兴奋,最后竟急切地膝行上前,抓住穆月成的衣袍下摆,痛哭流涕地请求:“先生,你答应过我的,不要带走她,你答应过我的,求求你了先生,你说的我全都照做了,我不能没有师姐!”
“是啊,我答应过你的,送你一场富贵,你不选振兴福全班,只求师姐复生,”穆月成把玩着那团微光,轻笑,“但你也答应过我,用你的血来浇筑尹栀栀的肉|身不是吗?”
尹真慌乱起来:“那你杀了我吧,先生,我可以死的,我听话,我什么都听你的!”
穆月成扬起下巴,朝沈沉碧一点:“大人要留你的命,我输给她了,所以不会杀你,相应的,奖赏也不归你。”
“不、不要!”
沈沉碧眉头紧锁。
什么意思?
穆月成要送尹真的“富贵”指的是复活尹栀栀?
而现在,因为她的干涉,尹真做了一场无用功?
穆月成愉悦极了:“人心的贪婪,比大人昔年教诲的还要可笑,明知了游戏的规则,却还妄想什么都要。”
——要为尹栀栀平反,也要尹栀栀活着。哈!
他收起微光,话锋陡然一转:“不过,我向来心软,如果大人愿意求情的话……三日内来南郊找我。”
灰雾蒙蒙升起,穆月成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尹真瘫软在地上,片刻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沈沉碧脚边:“郡、郡主……”
“啧,两面三刀的蠢货。”温向安将他一脚踢开,换来沈沉碧不满的眼神。
他无所谓地笑笑,慢悠悠地感叹:“那个疯子当真看中你啊,方才要是不喊停该多好,现在眼睛就是我的了。”
“郡主。”踯躅拉了拉沈沉碧的衣袖,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刑部的人已经在结界里鬼打墙一刻钟了。”
沈沉碧颔首。
温向安望向院门,没骨头般“啊”了一声,揉揉肩:“虽然看他不顺眼,但他的警告目前还是要听的。走了,下次杀人,我还找你。”
他的身形如阿飘般穿过破败的柴门,走出好远又转回来,半截脑袋恰卡在门缝中,幽幽道:“不过你最好不要听,复活凡人这种事,仙界的人来了都做不到,谁信谁蠢。”
终于走了。
尹真捂着踢疼的伤处眼巴巴地看沈沉碧,她头疼地叹了口气:“做好你该做的,去不去我自会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