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供
如果温向安说的属实,那“抢”字其实不太准确。
她明明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沈沉碧有一刹恍惚,寻找三样出世的异宝似乎还是昨天的事情,高莹湮灭后她已不抱太大的希望,不想兜兜转转,全都送上门来。
无论这是不是穆月成计划中的一环,她都会却之不恭的。
没有人能拒绝一条能洗精伐髓的灵脉,拥有它,她便会用康健的身体,和足以匹敌希夷的能力。
但温向安不像穆月成,穆月成城府莫测,可相遇至今,他都是给予的状态——她没有应允他的请求,他却先是归还千年前抢走的灵瞳,后又坦荡地把尹真的命留给她;而温向安,他什么都想抢。
想从温向安手里拿东西,大抵要来硬的。
她是无法修行的凡人,他却拥有深厚的修为,硬仗也是仗,到底能打起来,就怕她还没动手就被他一根手指头碾死。
实力差距悬殊,她能用的人寥寥无几,即便不是明抢,也实在很难办。
沈沉碧叹了口气,放下茶盏。
温向安明明白白地表示还会杀人,如果穆月成的目的是用人命去赌希夷的存在能为三界所知,他无疑是一把好用的刀,正如茶楼案——起初,是一只迫切提升修为的希夷食用生魂,但在穆月成的操作下,案情一发不可收拾。
只要温向安还在,他大可继续炮制,这对他来说,除了时间,没有其他成本,甚至还可以将温向安打磨成一把更锋利的刀。
穆月成一定会保他,除非她答应与他合作,让希夷光明正大地生活在碧海蓝天下。
她似乎被逼进了一条死胡同,摆在她面前的每一个选择都不如她的愿。
如果她拥有制衡穆月成的实力,温向安之流初见时便能轻易杀了;如果她拥有前世的记忆,通晓碧落城往事,也不会受穆月成牵制,行事畏手畏脚。
而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至少这并不是最坏的情况,棋局还能落子便算活,死局才是真正的生死已定。
穆月成的邀约,她必须去的。
但在此之前,有件事更重要的事需要她先做。
是夜,刑部水牢迎来一位不速之客,少女裹在宽大的玄黑斗篷里,兜帽密实地遮盖她的脸。
狱卒被踯躅迷晕,她有足够的时间与尹真说话。
他是重刑犯,囚牢隐蔽,沈沉碧在阴冷逼仄的通道里行了许久才终于在监狱的最深处见到他。
程沂对他用了刑,各色伤口浸泡在冰冷脏污的水里,人被绑缚在刑架上,看着快死了。
沈沉碧的到来没有引起他的注意,直到她开口唤他:“你那位先生的邀约,我会去。取回尹栀栀的灵魂,再将那枚翡翠扳指埋入她的坟冢。”
尹栀栀死时,是赵家的妾,赵家人嫌晦气,随便一卷草席裹了丢出城,是尹真夤夜将尸体拖回去,葬在尹老班主的坟边。
翡翠扳指是尹老班主的遗物,福全班鼎盛时,也曾入宫为两位皇太后献唱,皇太后赏赐诸多财帛,这枚扳指是其中最昂贵的东西。
尹老班主珍而重之地将它当做传家的宝物,他临死前交给尹小蝶,尹小蝶在尹栀栀第一次登台时赠给她,后来尹栀栀出嫁,便留给了尹真。
福全班倒了,这枚扳指也该随祖孙三代人长眠地底。
尹真到底还是对不住他的师姐,尹栀栀交代他扶持福全班,他却为了心底的贪念,彻底毁了它。
他没有考虑过那几名无辜牺牲的角,他们登台前还抱着一唱成名、不辱没尹家班的期愿,也没有考虑过那些被卖进福全班学戏的孩子该何去何从,更没有考虑,将尹栀栀的灵魂从九幽拉出来,到底是不是一件对她好的事情。
他只顾着自己的思念。
只是事到如今,实在很没必要去指责这只穷途末路的糊涂蛋,让他自以为英雄地死去,也算一桩成人之美。
她身为局外人,置喙显得多余。
尹真抬起头看她,血糊了眼睫,他很费力才辨认出来人。
沈沉碧的话让他悬着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他用力地点头:“好,我会认罪的,我什么都说。”
“包括那位先生送你的泼天富贵吗?”
尹真犹豫了一瞬,坚定道:“如果程大人问起,我会说的。”
“不,你不能说。”沈沉碧微笑,“你不但不能说,还要尽力去完善每一个谎言。程沂心细如发,没有破绽能够逃脱他的耳目。”
“什么?”
“除夕夜,没有什么异国的商人拜访过福全班,你们关起门来过年。你闭关多年,终于写出新的戏本,苦练三个月,只为了重振荣光,为此,不惜变卖御赐之物,高价聘请琴师谱曲,结果登台当日发生意外,福全班毁于一旦。你心灰意冷,思及当年师姐冤情,一怒之下从云游的散修手中买来神行符纸,一夜屠灭两府人。”
“那茶楼的火……”
“你识人不清,琴师宋寅礼一生不得志,曾被世家子侮辱琴技拙劣,因此憎恶达官显贵,勾结邪修杀人。”
细算起来,这一套说辞算不上扯谎,只不过是隐瞒希夷的存在,将案情里所有非人力所不能为的事推给修士,左右他们来去如风,就算程沂想求证,也无门无路。
而况,在最开始,尹真的确不知道穆月成假扮的异国商人是希夷,他的无所不能与未卜先知,似乎更容易被误解成入世的修者。
至于茶楼那把火,高莹放的,夺舍宋寅礼的温向安煽风,怎么不算宋寅礼放的呢?
宋寅礼死无对证,唯一能诉说真相的尸体也损毁得根本不能看,除了死因,细节已无可考。
茶楼案的所有诡异,譬如不被隔壁客栈发现的火,又譬如茶客深夜失踪……都可以解释为他与邪修有所交易。
“但……”尹真犹豫起来。
他身涉两起案子,窥见过其中的深浅,这套说辞似乎太过儿戏,程大人怎么可能会信,他自己都不敢信——这样复杂的案子,就这么被郡主三两句囫囵过去了?
“从此刻开始,真相就是我说的那样,你必须相信它。”沈沉碧冷声,“如果你不坚信这个事实,在程沂面前就会露怯,结果就是助你复仇的先生会倒霉,我会倒霉,你也会生不如死。”
见尹真被震慑,她稍缓了语气:“你不必担心被识破,我会处理细枝末节,比如你典当御赐之物的时间与金额,又比如你是如何与散修交易的,只要你不胡说八道,被问及无关上述说辞时只管答不知道,不会有任何差错的。”
尹真咳嗽了一声,自嘲地笑笑:“那便不算由我顶罪了,寅礼一生孤傲,死了还要背负无端的罪名,实在对他不住。他是孤儿,但他有个师弟,郡主就不怕他师弟闹吗?”
沈沉碧沉默片刻:“案发当日,你不在茶楼,虽会被怀疑知晓大祸将至,但也是有力的不在场证明,从茶楼内部烧起来的火,不可能是你放的。顾及案情的合理性,只能冤枉他了。”
“这是串供啊,郡主。”尹真的嗓音轻飘飘,却如有千斤,“你……为什么也要替先生隐瞒呢?”
“你是在谴责我不够正义,枉顾公道吗?”沈沉碧笑了,“当真相是噩梦时,正义和公道毫无价值。”
她拢紧斗篷,离去前最后警告道:“你知道的,你的先生是位超脱凡俗的高手,我一介凡人与他对弈,一着不慎,便会死无葬身之地,我这般冒险,都是为了促成与你的交易,但愿你不要让我失望。”
尹真是个心思细腻的聪明人,否则也不会硬扛一整日的酷刑,什么都不说。
——他在等她的决定。
眼下,他可以安心认罪了。
从刑部出来,沈沉碧在空荡荡的长街上站了许久,解决完尹真,就要筹备去见穆月成了。
她实在不愿意打这场硬仗,左不过后日才算最后期限,她还有一天可以歇息。
然而沈瑜的闹腾劲简直吓人,第二日她用早膳时,沈瑜已经蹲在院子里拉着打盹的橘猫玩了许久。
春日宴在王府办,距离定下的日子有些紧,容毓姑姑见多了这种场面,处理起来十分游刃有余,倒是沈瑜沉不住气,用监工做借口,缠磨皇后放她出宫。
也即是说,从今日起,安平公主将和她同吃同住。
沈沉碧用话本隔开沈瑜贴来的脸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有一个太不把病人当病人的好友,其实也不是一桩幸事。
她陪沈瑜玩闹了一整日,夜里任由沈瑜说出花来都不许她进揽芷院的门了,与她同塌而眠,下场便是听她叽叽喳喳各家趣闻直至天明。
沈沉碧折腾不起。
为了躲这个粘人精,她生生早起一大截,晨雾未歇时,便拿上腰牌出城去了。
本以为以穆月成阴暗扭曲的性子,许是会约在乱坟岗见面,但抵达地址所在时,她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那是一座古刹。
群山间升起初晨的霞光,雾气被一点点驱散,佛塔的金顶熠熠生辉,钟声寥阔,能抚人心。
怎么看都不像邪物会踏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