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四)
有关工地遇险之事,在霍成胤和张璐的到来下用了几天时间就顺利结束,原来员外郎是一体双胞,就跟霍成殇和霍成胤一样。只不过俩人因为生家的贫困导致弟弟还在襁褓时就被母亲给送走了,只留下哥哥一人在慢慢长大。
后来娶妻生子,孝养老母,本以为会一直种地为生,却不料偶然的机会进城时得知了工部评选的机会,为了自己的家从此不在贫苦,他义无反顾参加了评选,之后凭借自己的画手能力进了工部成为一名小小的员外郎。
在工部的生活不似小城里的淳朴善良,多了几丝勾心斗角,但他全都凭借自己的小聪明和机灵躲过几次危机。
皇宫要修筑天阁和段春殿的事情并不是一件隐藏之事,员外郎本以为这件事与自己没有关系,却没料到从工部得知修筑天阁和段春殿的图纸被损坏了,而他因为画技的关系被提溜带着一同进行图纸的修复。
而已是在寻找材料的过程中在城中街道看到了以“做奴”为要求,葬父的悲情女子,出于女子跟他的女儿是相同的年纪,怜悯心泛滥的他出钱帮忙安葬了女子的父亲,并帮着人收拾东西回家的时候得知对方有一个同样重病的哥哥。
想着能帮即帮的道理他去了,却不料一看到真容的时候让他大为吃惊,只因女子口中的“哥哥”竟然跟他长的一模一样。
因此一直被家里隐藏的往事浮出了水面。
如今工部正因为出现了内鬼的关系,从上到下进行了严肃的搜查,其他五部也以此为戒,同时这件事在宫内的风头异常的紧,正是因为这不光彩的事,凡是官职加身者均被上位者严词吩咐,不得背地里私议工地遇袭一事。
如今宫里的荷花开了,淡淡的清香环绕在空气中,绿色的莲子被整齐剥开外壳放在小碟子里送到每一处殿中,霍成殇正坐在殿里的凳子上,有一口没一口喝着杯中酒。
眼看时日将至,过不了多久员外郎就该被冠以“欺师叛国”之罪,罚于午时行刑。
说到底,身为此事的亲身参与者,他都要去行狱看看才是。
*
行狱坐落在皇宫角落,最东边的位置,身处一处花园当中,寻着墙壁上所挂的灯,拐进一处红墙,一股阴冷感迎面而来,空气中隐隐约约还夹杂着肃杀意,叫人迈步的脚不由一颤,不寒而栗。
但这对于霍成殇来说并不算什么事,他径直走到尽头,一颗巨大的树木出现在眼前,这棵树已经常年不开花结果了,不知道是不是沾染了太多太多的戾气和哀泣所致,光秃秃一片,看着格外荒凉。
霍成殇走上前打开了位于巨树旁的的隧道,更浓重的血腥气和冷气疯狂的扑面而来,很是幽深,一眼根本望不到尽头。
他从墙壁上取下一个挂灯,接住挂灯的光亮走下台阶,每走到一定的距离后,感到的冷气就会加重一分,那股沉重的压迫力也会跟着加大,到走下最后一个石阶站在平地上,呼出的气都是白雾状,鼻子早就闻不到其他味道了。
霍成殇一步一步向深处走去,行狱构造繁琐,一道套一道若不是熟知此路根本就无法走出去。
随着距离的加重一声又一声的刑具不断充斥耳中,有抽打型的,也有拍打型的,亦或是他叫不出名字的,五花八门,各种各样。在行狱里的罪犯每一种刑具都会用上,并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就会有所顾忌,只有挨不挨得住,没有上不了的刑具。
此起彼伏,惨烈的惨叫求饶,如雷贯耳,霍成殇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关押员外郎的牢房就在经过三个拐角后的隧道中的第一个牢房,并没有过来时的那些声音,霍成殇走了过去,将手里的挂灯往前凑近几分,加上牢房里面的正在燃烧的烛台,他看清了。
员外郎被绑在刑具上,双手都被坚硬的锁链锁得严严实实,高高吊起,脚尖勘勘落地,这种高度对身体非常疲累,更不要说对手臂的可怕负担。
原本干净的衣服也被去除,□□在外的躯体遍布刑具的伤痕,有些地方早已结疤又被翻开而有了炎症,有些地方更是露出森森白骨,可以说没一块好肉,而人低垂着头颅,发丝垂下看不清那人是醒着还是昏着。
坐在木头椅子上的张璐注意到了陌生的气息,警惕地转过身,却在看清人时送了劲:“五殿下,怎么来这种污秽之地了?”
霍成殇看着人解开绑在铁门上的锁链,走进牢房:“行狱是关押罪人之地,按道理我是参与者,亦是皇子,不管是就事论事还是以闲散的游玩态度都能成为来的目的。”
“他人都说五殿下沉默寡言,浑身戾气冰冷至极,凡是靠近者均被吓退,然而这一看传言不可信。”
霍成殇面对张璐的调侃充耳不闻,只是将手里的挂灯放在桌子上。
“传言本就不可听,闲杂时候到可以当个乐子玩玩,倒是提刑官大人不也是如此。”
张璐笑了:“五殿下当真不愧是五殿下,我这就将罪犯叫醒。”
霍成殇抬手制止了对方的行动,所谓“叫”醒在这里只会更痛苦,不管是一盆冰水浇下来,还是一盆盐水,辣椒水浇下来亦或是被活生生打醒,都要承受比原先还要加倍的痛苦,痛不欲生,所以相比于清醒睡着了反倒是件轻松事。
傀朝的刑罚里,罪犯在行刑前是能够经历酷刑的,只要保证还有一口气能撑过行刑就没有问题。
“五殿下,还真是位温柔的人。”
霍成殇对此倒显得不值一提,拿过桌上的酒坛子倒满一碗酒,又给张璐已空的酒碗倒上。
“别糟蹋了这碗荷花酿,去去这里的糟糕气息,享受享受夏日的清香。”
“张璐在此谢过五殿下。”
眼见对方拿起酒碗,霍成殇也举起酒碗,酒碗在半空中短暂的相碰一下,递到嘴边,清凉的酒水入口,淡淡的荷花香萦绕口腔,就连回味还带着一股子甘甜与辛辣,不得不说这次宫里酿得酒很香。
俩人简单喝了两轮之后,颇为默契地放下酒碗。
张璐看向霍成殇:“五殿下来此不仅仅是为了看罪犯的吧?”
霍成殇点头:“明里人也不说暗话,有关他家的事打算怎么处理?”
张璐笑了,准确来说是嗤笑:“五殿下当真是说笑了,按照我朝律法方憨成先后犯了欺师,叛国两大罪名,更是险些害死皇族,可以说是罪孽深重。五殿下该不会是想要劝解吧,若是如此只怕张某没有办法办到了,此等大罪罪上一等,只怕是满门抄宰也不为过,若是五殿下还要为其求情,只怕是皇怒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员外郎可以抵挡得住的。”
他敲打着酒碗边缘:“拘捕时方憨一的下场可不要忘了,如今的他可算是好的了,至少不用亲眼看见家人的死亡,而是在地下安然等候一家团聚。”
霍成殇来的目的,劝解确实有一点想法但如今也被扼杀,确实就像张璐所说的一样,张憨德犯的两项醉一个比一个严重,求情只不过是挑战皇帝怒火,实在是得不偿失。
“做错事就要有承担的责任,若是当时再牵扯上无辜者的姓名,哪怕是到了地下都将得不偿失,如此也算是给他一个严重的教训,若是有来生希望能够好好赎罪吧。”
张璐把玩着酒碗:“您当真是个温柔的人。”
“这已经是你第二次说了。”
霍成殇望向酒碗中自己的倒影:“或许是见得多了,有些不忍心了,但我们也不能违背本心。”
“确实是如此。”
霍成殇看向昏迷的人:“给他赐了什么罚?”
“念在有苦功,免去城墙示众,被赏赐杖刑一直到死为止。”
张璐的眼底毫无波澜,仿佛只是说了一件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事。
霍成殇浅浅地叹气,拿起酒碗刚要喝时。
“……殿,咳……”
沙哑到微乎其微的声音,令酒碗停在了唇边,霍成殇转头看去,不知何时昏迷的人苏醒了过来,张着,不干裂破皮血迹斑斑的嘴只是开了一条缝,碎音从缝里冒出。若是说身上不忍直视,恐怕脸上就更加难以入目。
霍成殇起身,张璐也随即起身。
他走到霍成殇身边,侧耳轻声几句,后者的眸光微闪。
放下酒碗,拿起另一个空碗,倒上执壶里的清水走向方憨德身前,将酒碗凑近唇边。
“喝吧,小口的。”
两天都在经历酷刑,滴水未沾的年轻人在接触到酒碗的时候迫不及待地张口大口喝了起来,其中因为焦急,还咳嗽了好几声,一碗水瞬间见底。末了还不忘用舌头舔着水珠子,甚至都要把脸埋进去喝。
霍成殇抬手接过张璐递来的执壶,倒满酒碗,让方憨德就着他的力道喝。
喝完,就倒满,再喝……持续很多次,直到一执壶的水喝尽。
方憨德才恋恋不舍得离开酒碗,霍成殇扫过人没凸的肚子,知道人不仅仅是没有喝水,可能就连吃食也没有入过嘴。
“我知道有人会做饱死鬼,没想到你要做水鬼。”
对于霍成殇开玩笑的话,方憨德憨憨的笑了,可能是因为死期将至,或者是一身轻的关系如今全然没有了当初的拘谨胆小。
“殿下,不要说小人了,小人反正也命不久矣了,能得到大人的关心小人觉得很荣幸。”
“是啊,你一直被吊着,整壶的水都是我喂给你喝的,你怎么会感觉到累呢,而且这还是我第一次喂人喝水,你有福了。”
方憨德舔了舔被水滋润过的唇:“是小人的荣幸,那小人下辈子给殿下端一辈子茶水,专门侍奉殿下。”
霍成殇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张璐,闻言摆摆手:“算了吧,给人干一辈子的活,下辈子还要伺候人很累的,还是好好投一胎过好普通生活的好。”
若是手是松的,方憨德恐怕就要挠头了:“要是当初能遇到大人该多好,不,要是当初我没有动歪心思该多好……殿下,我的家人……”
面对悔恨的人,霍成殇摇摇头:“你们会团聚的。”
有些话太残忍了,还是委婉点的好。
方憨德重重地点头:“殿下若是小人有机会,小人一定孝敬好父母,绝对不抛弃兄弟姐妹,对得起爱人孩子,这一生是我对不起他们。”
“我相信他们会以你为荣的。”
行刑时的时辰愈发逼近,这期间他们断断续续说了很多,张璐有时没时搭上几句话,多是两个人的交谈,之所以断断续续是因为方憨德的伤太重,有时候说着说着就会晕过去,而霍成殇就耐心等着人。
时间到了,霍成殇眼睁睁看着被卸下镣铐的方憨德踉跄的被两位官员押解到行房,临走时少年还不忘给了霍成殇一个微笑。
他望向三人消失的身影,不经回想起张璐跟他说的话。
霍成殇不由得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