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药
今日的北桥大街不似往日热闹。
路两边的樟树下,原本应有摆摊卖菜的小商贩大声和挎着菜篮子的婶子你来我往地讲价。
街角的汇丰银行往日总是有些拿着公文包、梳着大背头、西装革履的男人进进出出。
穿着破布马褂的小报童今日也不见了。
路边的商店门紧紧关着,就连屋里面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偶尔有几个行人也是匆匆走过,把帽檐拉得很低很低。
忽然起了一阵风,地上的树叶和各色的纸张混合着飘起来。红的纸、黄的纸、白的纸,在空中与树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有不少最后落在桥底湖面上,字迹晕染开,但依然可以依稀辨认出是:还我青岛。
辛芸把脸紧紧埋在围巾里,抱着自己的小布包快速窜进永济小巷。
快了,快了,拐过这个角就到了。辛芸在心里默念,给自己打气。
辛芸拐过街角,吓了一大跳。
前面有三个穿着黑白制服、拿着警棍的人靠着墙聊天。
一个帽子带得歪歪扭扭的矮个子正拿着火柴给一个高个子点烟。脸上挂在讨好的笑:“原哥,来来来,这是我那相好从东洋商店顺来的新货,嘿,听说洋人都抽这个,您尝尝。今天抓了那么多学生,方警长一定开心,一定会嘉奖您。您到时候记得给小弟们美言几句,让我们也沾沾您英勇的光。”
“嗬,一群自不量力的学生,想耍笔杆子逞英雄,不如回家多吃两碗饭,这样子,上战场还能多抡死两个人。”高个子嗤笑一声,吸了口烟。
辛芸轻轻后退了一步。
她一直比较胆小,不太爱出门,也不喜欢引人注目,在人群中总是像一只小鹌鹑。
今天她本来坐在阳台上看书,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她的同学曲秋萍,问她家里还有没有止血消炎的药品,让辛芸送一点到她家里。
本来辛芸有点犹豫,但是秋萍听上去很着急,一直在请求她。而且秋萍之前在学校帮她出过头,算是她唯一有过交流的“朋友”,她想了想,最终还是答应下来了。
结果一出来才发现,今天的街上很不对劲。
辛芸看着前面几个流里流气的小警察,不太敢过去,但是想着秋萍又似乎急着要这些东西,一时间进退两难。
“要不还是绕路吧,吓死人了。”辛芸悄悄转身,想绕到巷子北边,从路口小门拐进去。
“哎!前面那个女的,站住!手里拿的什么!”
小警察突然大喊一声,把辛芸吓了一大跳。
辛芸不自觉抖了抖,但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赶紧转过身来,面对着小警察。
“不好意思,警长,打扰到你们了。我是来找我朋友的……我们都是金陵女高的学生,她说……她前几天东西忘在学校了,托我给她送来。”
“女学生?别是街上那些个参加□□的女学生吧?我看看包里是什么!”矮个子警察嗤笑一声,丢掉手里的烟蒂,大步走上来想夺辛芸的包袱。
□□?止血消炎药?
辛芸联想到什么,心底大骇。双手紧紧抓着包。
矮个子警察越来越近,他就像是一只伸出獠牙的黑狗,还差几步路就要咬上辛芸的脖子。
辛芸脸色惨白,紧紧咬着嘴唇。
“没关系,没关系,到时候我就说我也不知道包里是什么,他们总不能光天化日对我怎么样。如果被抓去警察局再给哥哥打电话,要冷静,要冷静。”辛芸在心里默默念,强制自己冷静下来。
自己本来就什么也不知道,就算秋萍真得……也与自己没关系,不需要害怕。辛芸安慰自己。
“行了,三子。看把人家女学生吓成什么样了,看上去就不像个敢上街巡游的。”那个原哥忽然说话了。
他的声音很低沉,听上去应该抽了很多年烟。
辛芸不合时宜地想。
他走上前来,把三子刚抢来的包递给了辛芸。
那是一只很瘦的手,虎口处还有一道非常明显的伤疤。
辛芸抬头看了看他,他长得很高,一张很普通的脸,却莫名让人害怕。他的眼睛掩在帽檐下,看不清眼神。
辛芸不敢多看,赶忙接过来,轻声说了声谢谢。然后赶紧掉头离开。
辛芸快步穿过小巷。
背后似乎有人在凝视着她。可是她不敢回头。
永济小巷127号。
终于到了。辛芸长长呼出一口气,回头看了一下后面,确认没有人。
她轻轻敲了三下门。
很快传来一阵碎碎的脚步声。
“你,你找谁呀?”
怯怯的声音透过厚重的木门传出来。
是个小女孩。
“小妹妹你好,请问这是曲秋萍的家吗?我是她同学,来给她送点东西。我叫辛芸。”
辛芸小声地自我介绍。
吱啊——厚重的木门从里面打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探出头来。
小女孩把脸藏在门背后,只露出一只眼睛,怯生生地看着辛芸。
“是辛芸姐姐呀!我姐姐一直在念叨你呢!姐姐快进来!”
辛芸走进房子。
女孩又轻轻把木门关上,连带着把插销安上,像是上了一道锁。
女孩带着辛芸,穿过小院。
辛芸看着小院,觉得很神奇。一个不大的院子,连着大门和堂屋。明明很小,却留了块地,种满了各种蔬菜。靠近堂屋处还有一棵桂花树。想来等到秋日花开的时候,整个家都是香的。
辛芸觉着,院子的主人一定是非常热爱生活的。
“你是秋萍的妹妹吗?”辛芸看着穿着碎花布衣的小女孩,好奇地问。
“是呀姐姐,我叫秋露,今年九岁了!辛姐姐你快来,姐姐在屋里头等你呢!”
辛芸跟着秋露进到堂屋后面靠左的一间房子里。
一推开门,扑面而来一阵很浓的血腥气,把她吓了一大跳。
“这,这,这是怎么了……”
秋萍看见辛芸来了,赶紧走过来拉住她的手。
“辛芸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只能麻烦你!”秋萍的声音颤抖着。拉着辛芸的手也在抖。
辛芸发现秋萍手臂缠了好几圈绷带,还在往外渗着血。她的头发全乱了,混着水和血粘在额头上。蓝色的校服破了好几个口子,眼镜还碎了一块。
更让辛芸受惊的是,屋里的床上还躺着一个男人。
那个人脸色惨白,像是失血过多。
辛芸赶紧把包里止血消炎的药拿出来给了秋萍。
“谢谢你…谢谢你…呜呜…谢谢你辛芸,真的……我真的不知道找谁了……”秋萍赶忙接过来药,擦拉一把眼泪。
秋萍快步走到床前,把被子掀开一角。
辛芸看到那个人肚子那一块衣服全是血迹,秋萍轻轻掀开,但是衣服和肉似乎粘在了一起。床上那个人原本惨白的脸又白了几分。
伤口似乎提前处理过了,秋萍在伤口处重新抹了药。然后将热毛巾敷在那个人额头。才呼出一口气,像是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
“你…现在可以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了吗?你的手怎么了?需要上药吗?还有还有他…是谁呀?”辛芸看秋萍终于忙完了,轻轻问。
秋萍叹了口气,拉着辛芸在窗边坐下。
“想不到你在学校这么安静,说起话来倒是打炮仗一样一个接一个呢。”秋萍笑着打趣辛芸。
“这次是真的很谢谢你。”秋萍又一次真诚道谢。“他是我表哥,是金陵大学的学生。你知道的,这次巴黎和会……哎,大家都很生气,他们学生社参加了游行。”
“什么!那你…你有没有参加!这可是要被抓起来的!你不知道,刚才在路上我就遇到了三个警察,他们好像抓了很多学生,你…你可千万要小心啊,千万别去参加游行了!”辛芸越说越小声。
“辛芸,这一次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我没有参加游行,我只是去找他,街上太乱了,到处都是警察在打学生、抓学生,我看到表哥被打了我…我害怕到不行,还好我家里近。我的手是扶表哥回来的时候在路边擦伤的,不碍事。我找了几家药店,都关门了。听说现在警察还在医院找人,所以我也不敢去医院,实在是没办法才给你打电话。我没想到你真的…真的谢谢你。”秋萍有点哽咽,想来也是吓得不轻。
秋萍实在是没有想到,平时在学校清清冷冷的辛芸真的会在这个动荡的时候一个人来给她送药。
她其实给平常交好的同学都打了电话,但是接通后一听到她问药就支支吾吾挂断了。她也明白,不怪他们,现在时局动荡,到处在抓人,他们这些学生是一点不敢参与进来。
秋萍想到辛芸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一个人来这里,顿时心里又后怕又愧疚。
万一辛芸要是出了点什么意外…她都不敢想。好在最后没什么事。
秋萍在心里暗暗发誓,从今以后辛芸就是她唯一的朋友,她也会竭尽全力来保护辛芸。
辛芸没想到自己这一次送药收获了秋萍的“守护”,她其实回想起来也是后怕,但是她总是心软。
“你家就你和你妹妹?”辛芸想岔开话题,也让秋萍放松一下。
“对。我娘三年前去了,我爹又娶了一个。这是我外祖父留给我妈的房子,我和我妹不想看那个女人的脸色,就搬了出来,我爹还算有点良心,每个月给我们点钱。我们自己住这样也清净。”
“你的院子真漂亮。那棵桂花树到了秋天一定很香。”
“噗,哪有你家的小洋楼好看。”
“真的,真的!花木成畦手自栽。我今天算是见到了。”辛芸眼镜亮亮的,看着秋萍。转眼想到她躺在床上的表哥,又看了她一眼,问道:“那你表哥…接下来怎么办?严重的话还是得去医院。”
秋萍叹了口气,“先用药吧,我实在不敢送医院。街上那些警察急着立功呢。”
辛芸想到了今天遇到的那个“原哥”和他的小弟们,也叹了口气。
“姐姐!姐姐!外面有人敲门!”秋露一路小跑过来,小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