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疾行近一个时辰,当裴宵忽然发现怀中的孟如意已无法在马背上坐住,才惊觉小娘子似乎比他想得要柔弱太多。
孟如意也无法,她其实早已经撑不住马背上的颠簸了,能到这时辰才被发现,已是咬牙坚持。
她在永州时身子就不算强健,后经了几次生死之劫,尤其是那回中了虎狼之药后又落水,彻底伤了底子。
如今更是身上带着伤奔袭了大半夜,一早又再继续,早是强弩之末。
她没法说话,也无甚好说的,任由裴宵按在马背上,直到看见下一处村落。
裴宵放慢了速度,缓缓进了村。
这本也是他的打算,找一户人家让小娘子休养上两日,趁着这两日,他也能跟昨日殿后的下属取得联系,好再做打算。
只原本想着再走远些的,宁州、青州这一带是京畿道与西北的接壤之处,往北一分便安全一分。
进了村,他挑了一户看起来家境尚可的农户敲了门。
此时隅中时分,劳力都下地干活了,留在家中的是一个年纪不算大的小妇人,她一见来人是两个一身狼狈的异乡人,下意识便要关门,被裴宵腾出一只手拦住。
“嫂子,我们不是坏人。”作为一个合格的领袖,因势利导、相机而动是必备的质素。
于是失了声音的孟如意便眼睁睁看着素日里端方有度的郎君在她面前胡言乱道。
在他的说法里,他和孟如意是一对因家族仇怨而不得相守的苦命鸳鸯。
孟如意因被家中逼嫁而悬梁明志,自己听说心上人寻死,便下了决心要带她私奔,两人一路被两家人追捕,才落到如此情状。
小妇人听了他三言两语描绘出的动人故事,内心已翻江倒海,孟如意见她眼眶通红,声音都带了哽咽:“原是如此。”
说着,大开了门,侧身让裴宵抱着孟如意进来,而后在前头引路,将他们带到了院子西边的一间屋门口。
“妹子为了你可真受了大罪了,大兄弟快些将她安置了,好生歇歇。”说话的语气里带着浓重的心疼,显然被孟如意的“坚贞”打动。
孟如意原是在裴宵怀中无所适从,眼下也顾不得了,只想躲避来自这位好心大姐的炽热目光,甚至将头往裴宵怀中偏了偏。
这户人家姓刘,裴宵称呼她为“刘嫂子”,闻言自是一番感谢。
招呼着帮忙安置孟如意躺下,刘嫂子又忙忙叨叨要去烧水做饭。
屋子里只剩了二人,裴宵这才淡淡解释道:“若不这样讲,她不会留我们。”
孟如意自然知晓他瞎编乱造的用意。刘嫂子这个年纪的妇人,最是能被这种戏本子里才会有的离奇故事打动。
只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到底无法坦然面对。
她便依旧闭着眼,装作无知无觉的模样,好歹躲过两人独处的尴尬。
裴宵见她如此,也不再作声,转身出了门。
又过了一会儿,刘嫂子端着水盆进了来:“妹子,你男人托我来给你擦洗上药来了。”
一句话叫装睡着的孟如意小脸涨红,再装不下去。
刘嫂子却看得好笑:“你们小两口也挺有意思,都做到这份上,什么都不要了,连命都搭上半条,竟还这般避嫌。”
一边说,一边上手去脱孟如意的衣裳。孟如意无力挣脱,亦知晓不应该挣脱,只好任她施为。
“这衣裳真好看,就是不耐脏也不耐磨。”脱了外裳,刘嫂子摸着丝滑的料子,絮絮叨叨着,“估摸着妹子你也没穿过咱们这么粗的布,不过你们两口子不知道到哪里才能安顿下来,这一路颠簸着,还是我这身合适。你也别嫌弃,这是我上月新做的,只上身了两回,干净着。”
待除了里衣,她不由吸了一口气。
“一眼就看见妹子你长得忒俊,可这身皮子也太吓人了吧。”她用词直白又夸张,还直盯着瞅,即便同为女子亦是叫人难堪,孟如意艰难抬起手臂挡了挡,眉间亦轻蹙起来。
刘嫂子的惊异被她的举动打断,这才回过神,一边开始用沾了温水的巾子给她擦洗,一边啧啧道:“你男人真不亏,能抢了你出来,怎么着也是值了。”
她就没想着这世上还能有这样貌美的娘子,五官极为精致暂且略过不提,竟还骨肉匀称,浑身上下毫无一丝瑕疵,触手温软,叫她一个女子都面红心跳。
只可惜了脖颈上那道紫红色的勒痕,便如一块美玉上的裂痕,叫人扼腕又心疼。
待换上新衣,她取出裴宵给的伤药,小心翼翼地涂在孟如意颈上,拍拍手,“好了。”
终于煎熬到了头,孟如意紧绷着的身子才渐渐缓和下来。
这时,房门被敲了敲,刘嫂子亮声道:“进来吧。”
裴宵端着碗推门而入。
“妹子起来尝尝,这是你男人亲手做的汤饼,吃了定也能好得快些。”刘嫂子调侃道,“我还得去洗衣裳,喂饭这回事就不用我了吧。”说着,朝孟如意眨了眨眼,笑着出去了。
孟如意心中大叹,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怕是好不了了。
裴宵原就厌恶她,此行虽不知是何原因,但大约是受了表兄所托,再这样消耗下去,也不知他会不会怨上表兄。
她勉力撑起身,颤巍巍伸手。裴宵没有将碗筷递给她,反而按了她手下去,坐在床边夹起汤饼,竟似真的要喂她吃。
孟如意睁大双眼看向他,还未来得及表示什么,不自觉吞咽口水的反应却叫她愣在当场。
自她悬梁之后到现在,已经接近两日未正经进食了,闻到近在咫尺的汤饼香味,忽觉腹中灼烧,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裴宵没有她料想中的讥讽,只举起筷子,喂到她嘴边,她便破罐子破摔般闭了闭眼,张口接了过来。
入口的一瞬,孟如意颇有些惊讶地挑了眉,这亦是不受控的反应,只因这汤饼的味道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不曾想尊贵的裴候爷竟有这般手艺。
汤底鲜美,面饼柔滑,入腹后只觉整个人都舒泛了些。就这样一喂一食,碗很快见了底。
“还要吗?”裴宵出声打破屋里的沉寂。
孟如意摇摇头,这一碗早已超出了她原先的食量,若不是实在饿了,根本吃不完的。
裴宵放下碗,扶她再度躺下,低低道:“我观你脖颈上的应是外伤,无甚大碍,不过身子确实是太弱了。且好生在这里休养两日,不用担心,我会将你平安带回西京的。”
他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莫名安抚人心的力量。他说不用担心,孟如意便真的松了一口气般。
而裴宵的情绪其实不大好。
孟如意的身体状况出乎他的意料,他记得当初在侯府时,她大多数时候看起来面色尚可,不似这般被掏空了底子的模样。
眼下的她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苍白脆弱,仿佛再禁不得一点波折。而回西北的路却注定了不会太平。
刘嫂子的丈夫晌午不回来,晌午饭是要送到地里去的。她对裴宵二人没甚防范,留他二人在家自己便出去了。
裴宵趁着无人,解衣处理了一番身上的伤。主要在肩背处,他当时护着怀里人,有些原本能躲过的招式便用后背挡了。
经过一夜奔袭,又几番使力,伤口没完全止住血,除衣的时候不免粘连些,他眉头都没皱就扯了下来。后背处自己处理不便,便舀了盆凉水浇下去,胡乱擦干水,将伤药顺着肩膀往下倒,涂到多少算多少。
刚穿回里衣,却见出去没一会儿的刘嫂子神色有些仓惶地回了来,“大兄弟,你们两家究竟是什么来路,竟能惊动官府的人来追?”
原是她下地需得路过村长家,就被拦了下来,说是晌午头没多会儿之前有县衙的捕快急匆匆来找村长,叫他挨家挨户通知村里人,若是见了一男一女同行,女的脖颈上有伤的,定要即刻稳住并且去县里报信,重重有赏。
所幸她也算有急智,当即虽面露异色,却只说是被吓着了,别了村长之后拐个弯就绕回来了。
裴宵闻言亦是心头微沉。他没想到徐二的动作竟这般快,更没料到他能做到如此兴师动众。
连这小小村落都收了消息,那沿途应是难有安全的地点了,除非他能带着孟如意一路杀回西北。
心中想着对策,他不忘安抚刘嫂子:“我两家皆是青州大族,在官府里自然有人脉,这一路便是这样被追过来的,我已习惯了。多谢嫂子相告,我们也不能留在这里给你惹麻烦,我这就带昭妹妹离开。”
他原就相貌不凡,再加之有了一层痴心又苦情的光环,更显俊逸。
对着这样一个郎君,刘嫂子很难不掏心掏肺。
“哎,真不知这是造了什么孽,好好的小两口不得安生日子过。”她憾然道:“倒不如到大青山里藏起来得好,这有人烟的地方,又有哪里逃得过官府的眼。”
裴宵闻言,眸中不觉闪过一丝亮色,思索片刻问道:“嫂子,你可知你口中的大青山可是乌拉群山中的一支?”
“我家祖祖辈辈住在大青山脚下,只知道大青山叫大青山,旁的还真不知道。”刘嫂子答道。
“那你可知,翻过大青山是什么地方?”裴宵又问。
刘嫂子想了想,“这我也不知道,不过总归还是山就是了。我从小就听大人说,大青山往西边全都是山了,叫什么我还真没听过。”
裴宵听了她的说法,脑海中大致勾勒出近些时日的行程,心中稍有了数,拱手向刘嫂子行礼道:“大恩不言谢。如嫂子所言,外头怕是再没有我们俩的容身地,我打算带昭妹妹进大青山了,总归我有一把子力气,山里头护着她还是使得的。”
刘嫂子又是被感动得抹了一番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