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你长得很像你母亲。”司瑜怀咳了几声后,缓缓道。
病房里的呼吸监控仪器响起间断而规律的声音。
机械,冷漠。
司恋挂在嘴角的笑消失殆尽。
在她看来,他们二人之间没有打感情牌的必要,司瑜怀也没资格提她的母亲。
“你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聊我妈妈?”
她变得不耐烦。
“爸爸去年刚做完一场手术,所以没能去纽约接你回家,”司瑜怀很快换了一个话题,“回家已经快一年了,住的还习惯吗,南城的风景怎么样,喜不喜欢?”
一连串的问语,此刻他真像是个对女儿关怀备至的好父亲。
“你把我叫过来到底为了什么事。”司恋没工夫陪司瑜怀寒暄,她撕破对方空洞无情的外表,用词狠心又恶毒。
“是临终前想见我一面吗。所以你快要死了?”
司瑜怀一直挂着伪笑的脸部线条终于在她尾音落下后僵住。
“恋恋,我到底是你的父亲,你不必对我这么说话。”
他很快隐去眼底的阴狠,沉声道:“许久不见,我只是想关心你。”
偌大的卧室明明空间宽敞,但厚重的窗帘紧闭,顶灯昏暗,一切都陷入浓墨中,司恋越发觉得呼吸困难。
她站起身只想离开:“你的关心我收到了,没事的话我先走了。下次见面,希望是在你的葬礼上。”
心跳监测仪发出的滴嗒声变得急促起来,司瑜怀没再出声留住司恋。
她往门口处走了几步后停下:“听说你得的是胰腺癌?”
“好像癌症晚期都会很痛,”司恋攥紧手中的包,“你也能体会到生不如死的滋味吗?真希望疼痛能一直持续到你死掉的那一刻。”
原本以为自己会良心不安,但真正说出口以后,司恋反而安心下来。
就好像在野外生存的刺猬遇见危险时会自动开启防御机制,用满身的刺去伤害别人,也好过自己被别人伤害。
“你——”
司瑜怀久经商场,见识过大风大浪,但退位后罹患癌症,情绪早就没之前平稳不惊。
机械的滴答声持续加速,他捂住心脏跌靠在床头。
“你看起来很不舒服,我去帮你叫医生。”司恋抱胸站在远处冷眼旁观片刻,才抬脚离开。
走廊入口处响起解锁声,很快进来一个女人。
司恋与她相向走去,直到只有几步远的距离才认出是沈馥锦。
她今日穿了一件浅色裙子,脖颈上松垮地围了条丝巾。
丝巾一角掖入微皱的领口,不符往常精致富贵的打扮。
“阿姨。”司恋叫了声沈馥锦,“你的丈夫心脏不太舒服,记得帮他找医生过来。”
沈馥锦在见到司恋时,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现出意外的神色,但在听完她的话后并没有变得惊慌。
仿佛司瑜怀是否出事都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但司恋听林竹筠说起过,沈馥锦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疗养院陪司瑜怀,怎么看也不像是不关心自己的丈夫。
“好。”沈馥锦挎着手包与司恋擦身而过,优雅迈着步子走两步,又叫住司恋,“你这是要走了?”
司恋嗯了一声。
“去坐南面的那部电梯吧,这边的在维修。”沈馥锦温声交代了一句。
司恋走到电梯口时,看见十几分钟前才坐过电梯口确实放置了一块维修牌。
她分不清南面在哪,也懒得去找,直接顺着电梯边的安全通道下楼。
等司恋到疗养院的大门,她看见绿化丛后停着辆黑车。
司嘉跟着一个中年男人坐入车内,很快汽车启动后消失在路口转角处。
那个中年男人的背影也不算特别陌生,司恋记性不错,依稀辨出是司嘉的父亲。
也许是碰巧,父女俩今天也来疗养院看望司瑜怀。
“小姐。”司恋照旧望着远处,背后冒出一道声音。
很快秘书走上前来:“您的车停在后院了,请随我来。”
秘书站立的位置遮住了汽车消失点,司恋收回视线,没去在意这段插曲。
她就是有些疑惑为什么司瑜怀一定要一大早就把她叫回南城,马不停蹄让人把她送去疗养院。等她来了,他却只是单纯和她随意聊天,没有其他目的。
司瑜怀擅于诡计,司恋觉得他应该有别的目的,但她暂时想不到为什么。
就像他从两年前就计划将她带回司家,说是因为患病后思女心切,不忍心再让她流落在外,所以三番五次派人到纽约,真情实感请她回去。
外公将一切决定权都交给司恋,不会干涉她做的任何决定。
司恋也是在一年前听说司瑜怀病得下不了床,她想亲眼看着司瑜怀死去,才最终答应了他的请求。
不过外公并不知道这件事。
她想着很快就能回家,不想让外公替她操心。
司恋按下车窗透气,眼前又浮现出司瑜怀病房外装甲门上的纹样。
自看过那些东西后,她一直觉得气闷,明明之前从未见过,却像刻在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快回到山上时,她在备忘录里简单画下一组,发给同学。
Lilyanne:【Wen,你的家乡有这种图腾吗?】
—
天逐渐暖和起来,山上林木被春风尽染成翠绿色,连带着司恋去主宅用餐的心情都变轻扬。
今日有远房过来聚会,听林竹筠的意思,还需留在主宅吃完晚餐才能离开。
下午闲着没事,几个贵妇带司恋打长牌。
这种牌类游戏虽然新奇,但司恋动脑快,两局输过后很快上手,就再没见她手边的金瓜子减少。
她也不去看人眼色,被激起竞技心后只顾输赢,也没考虑让牌的事。
坐在司恋侧边的妇人输光砝码便不乐意了。
“恋恋这是跟谁学的,打得一手好牌。”
司恋起初还没听出言外之意,只如实回道:“刚才现学的。”
“噢,那是头脑灵光。”妇人道,“还以为早些年跟你母亲学过。”
司恋正要出牌的手一下顿住。
“老四,茶凉了,不喝一口么。”
林竹筠反扣下手中的牌,慢条斯理拾起自己的茶盏轻抿,“上月刚摘的银针。茶还是喝新的好。”
旧话不必提。
妇人自觉失言,又有其他两位帮衬着引开话题,很快话题被引到别处。
下了牌桌后司恋桌前堆起一座金色的小山。
林竹筠找人送来个雕琢细致的的小木盒,替司恋把瓜子装进去后交给她。
“都是纯金的,放家里还是存银行看你自己。”
这是获胜后的奖励,司恋也不推诿,大大方方收下。
“谢谢大伯母。”
林竹筠对她一笑。
打完牌离晚餐还有一阵工夫,司恋去了鲤鱼池。
水温渐暖,鱼都变得活跃起来。
“别抢啊,都有。说你呢小胖子。”她撒下一把鱼食,水花四溅十分热闹,就着水声,顺便把自己获胜的喜悦和它们分享。
塘边的假山石上搁着沉甸甸的小木盒,司恋打开锁扣,让夕阳与金瓜子融为一体。
那条胖头鱼似乎很通人性,也许是听懂了司恋的话,便不去抢其他鱼的食物了。
它吃得多,但只乖巧游在司恋跟前,等待她下一波投喂。
“我今天赚钱了,可以给你买好多吃的,你要不跟我回家吧。”
司恋觉得自己和胖头鱼很投缘,便自顾自开玩笑道。
这时手机在口袋里振动。
司恋没有南城的电话卡,知晓她号码的只有她在纽约的亲人朋友。
什么重要的事竟然要打国际长途。
她拿出手机接通。
是温妮,司恋几日前曾拜托她帮忙辨识图腾的事。
温妮是服装学院的学生,与司恋同届,某次酒会后两人成了朋友,后来但凡有时间,司恋都会给她的设计秀捧场。
司恋听温妮说过,她的家乡在四面环山的边疆小山寨里。
在半个世纪前没有接入网络时,几乎是完全闭塞的存在。
所以他们有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以及信仰。
就比如图腾。
几乎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家谱,上面刻印着从古至今延续下来的纹样符号。
一代又一代的口耳相传中唯一不变就是,每一个符号都有意义,代表祥瑞或者祸端。
纪念神灵的图腾会庇佑属于它们的子民,也会惩戒恶人,所以要心怀敬意,多做善事。
温妮耳濡目染,也许是先天的优势,她自小对纹样图案感兴趣,所以图腾也成了辅助她完成设计梦想的元素之一。
每次学院之间联合展览,温妮的设计理念都是最受欢迎的。
用温妮的话来说,他们大概是把她的作品当成了东方版的哈里波特,魔法杖就是她设计的服装上原创的纹样。
“你终于接电话了!长途太贵,你打我,”温妮撂下话后挂断。
司恋才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误触将网络给关了,她在司家主宅长待的时间不多,所以也没想着去连无线网络。
网络一开,她拨过去。
温妮秒接:“Lily你没事吧。”
司恋继续喂鱼:“挺好的呀。你怎么还没睡?”
“别管我了,你没事就好。跟你说其实我不相信巫蛊诅咒,但也太刁钻歹毒了吧!”
温妮缓了口气,切入主题。
“你知道你发我的图案画了什么吗?”温妮无语道,“牛头人用枯桃树枝鞭笞孕母,周边树木反而枝繁叶茂,是借子女气运助自己健康长寿的意思。我阿嬷都没听说过这么晦气又没素质的诅咒,还是我悄悄让我妹去翻禁书才找出来的。”
鱼食从指缝间下坠,掉入池塘中,几秒后被争抢吃尽。
“原来真的是这样。”司恋轻声道。
本来就有所预感了不是吗。
可得到证实后还是会觉得一瞬惘然。
司瑜怀对她,是真的真的,半点感情也没有。
“这种东西在我阿嬷那个年代算很恶劣的诅咒,放现在看也是很强的负面心理暗示。你从哪搜刮来的,记得离远点,可千万别塞进你的模型里。”
“嗯。”
司恋应着,心想他们父女一场,互相咒对方去死也算扯平了。
她对温妮说:“我快回来了,到时一起去吃Carbone吧。”
温妮:“太好了,那我现在就去预约。最近老是预约不到,我得定个闹钟掐点抢位。”
结束和温妮的电话,天光渐暗。
司恋想起身去正厅吃晚餐,右脚高跟鞋跟落地时就卡进了鹅卵石之间的缝隙,她下意识想退左脚,又好巧不巧踩上一块青苔。
一下踉跄,径直跌进身后的鲤鱼池中。
她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后脑已经撞上凸起的假山石块,钝痛感袭来。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司恋在想,下次再也不穿高跟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