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他愣了愣,唇边的笑意逐渐褪去。
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大人当真?”
“你怕我只是试探你?怎么,是觉得我这个人,不会这么好心?”
他无奈一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大人突然改了主意,让人很意外。”
“不算改了主意,只是想让你再考虑清楚,前日夜里我就跟你说了,只是假夫妻,做个样子而已,所以,不是非你不可。”
她话已说得如此直接,他却道,“可大人当初既然想到的人是我,那应该是因为崔沭这个人,很合适。”
她略一思索,决定开诚布公。
“是,你是很合适,背景单纯简单,崔家也跟朝中哪一方都没有过深的牵连,你自己呢……也没什么官阶和靠山。”
她需要避开太子与梁王的争斗,找一个两边都挨不上,在朝中没有任何倚靠的人最合适。
因为他地位低微,无人在意,反而合适。
可他不仅没有因为被看低而不高兴,反倒点了点头,将她未言明的话说了出来,“卑职可以任由大人拿捏。”
“可这些,都是对我来说合适,对你,”她实言道,“没有多少好处。”
“如何没有好处,卑职没有靠山,”他笑道,“攀上大人,不就有了么。”
她看着他的伤处,扯了扯嘴角,低声道,“我这样的人,手上沾了太多血,神佛不佑,离我太近,可不大吉利。”
他的双眸里,映出她的神情,他的目光似有些凝滞,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卑职从来不信神佛。”
她有些疑惑地盯着他,看了又看。
“我还真是看不懂你,我本以为,你听到我让你重新考虑,偷着乐还来不及呢。”
他微微偏头,笑着道,“在下也不懂大人,当初卑职不应,大人不高兴,如今卑职说愿意,大人也不高兴。”
她本想借着这桩婚事掩护,让自己远离太子与梁王的争斗,可如今却发觉,自己避无可避。
更没想到,有人竟然直接对他动手。
她虽不清楚,他那日说愿意是怀着怎样的目的,或许真如他所言,是为了攀附上自己找个靠山。
可他一定不知道,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虽然风光,却是踩在薄冰之上。
她自嘲地一笑,“崔沭,我名声很差,以后他们骂我时,会连着你一起骂,我仇家也很多,他们奈何不得我,或许就会拿你开刀,我会护你,可难免有不周全的时候,你要想清楚。”
“大人觉得这些,我都没有想到过吗?”他声音轻缓,不急不躁。
“我只是不想,你在日后的某一日再来后悔,那样会事情变得更加麻烦,”她认真得神色近乎凝重,“这场戏,一旦开始,可就再没有能反悔的机会了。”
“大人说让我考虑,”他思索了片刻,问道,“有限期么?”
“就在你养伤的这段时间吧,”她也没有想过限期,只随口道,“伤好的时候,你再答复我。”
他点头,“好。”
“我来的时候,给你找了个大夫,玉林堂的,名气很大,一会儿会过来。”
她不好明说,自己是担心他囊中羞涩,请不起好的大夫,耽误了治伤。
“多谢大人。”
她想了想又道,“听说你娘有旧疾,到时候一并让这大夫看了。”
他怔了怔,没想到她连这都想到了。
她总是装得一副凶狠的样子,可其实心很细。
直到她走,崔九的那壶水都没烧来。
崔沭心知定是这小子太怕她了,故意拖拖拉拉的。
他送她出去,到了院门前,她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叠东西,递给他,“这里有些银票,你留着应急用。”
他没有接,苦笑道,“大人,我在西北时,不是白待着不拿军饷的。”
随军出征的饷银其实不低,他如今在宛平县衙里,俸银虽不多,确也是有银子拿的。
可在她眼里,是不是觉得他已经落魄到揭不开锅了。
聂如靖也明白,这样直接拿女子的钱财,面子多少挂不住,于是也不再坚持。
“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为难之处,差人来告诉我。”
等门栓落下的身形传出,崔沭转身才看到崔九提着茶壶从灶房里探了头出来,见聂如靖果然不在了,这才舒了口气走出来。
“真不巧,我水刚烧好。”崔九挠挠头。
“哪里不巧,你这烧水的时辰,巧得很,”崔沭走到他跟前,抬手轻叩他额头,“真出息。”
崔九听出这话里的揶揄,埂起脖子道,“我不是怕她,我,我是因为劈柴废了太多的时间,这才耽误的。”
“不怕就好,”崔沭背过身去,也不拆穿他,边往屋里走去边道,“说不准,以后还得经常见。”
“六哥,伯娘和嫂子她们说的是真的?”崔九跟上去,眉头皱得都要打结一般,“你真要和那个恶……聂大人成亲啊?”
崔沭回身,好笑地道,“她不好么?”
“可,可……”崔九张嘴支吾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六哥问的是“她不好么”,可他看着六哥的神情,觉得六哥这话背后的意思,分明是她哪里不好了。
聂如靖哪里不好呢?似乎倒也不像传闻里那样的凶恶,甚至六哥受了伤,她还会来探望。
他只是觉得,凭那聂如靖做再大的官,再有权势呢,像他六哥这样好的人,总得要天底下最好的一个姑娘,才值得做他六嫂。
这聂如靖,又似乎哪里都不够好。
最后,他只是问,“六哥,你是真心愿意的吗?”
他看到六哥,低着头看着自己,十分平静却又十分认真地答,“一个人如何,不能只听传闻,要凭自己的眼睛去瞧,在六哥眼里,她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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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务缠身,聂如靖再没时间去筒子巷,只是差人去过玉林堂问那大夫,崔沭恢复得怎么样。
他的伤,其实并没有那日,他自己说得那般轻巧。
不过那大夫听了外头的传闻,想着这人是聂大人心尖上的人,卖了十分的力去医治,他恢复得便也快多了。
有内阁首辅下台这样轰动的消息,一个崔家人受了伤,即便与聂如靖扯上了干系,此事也没有引起多少关注。
可在聂如靖御前奏事时,女帝却状似轻描淡写般,说了一句,“看来你的婚事,还得由朕来做主。”
等从宫里出来,傍晚的霞光流连在天幕尽头,残阳已褪尽了,天地间光晕黯淡,远处百姓的屋舍亮起了一盏盏灯烛。
今日是浴佛节。
浴佛节不比中秋上元,没什么盛大的庆典,可对锦衣卫来说,却有些特殊。
因为有的百姓会在水边放灯,为亲人祝祷。
为防河灯聚集起火,烧到民居,锦衣卫底下的街道司房的大小武官,这一晚都要出动,与五城兵马司一起,沿河巡逻。
聂如靖带人赶到玉河边,见街道司房的人已撑起了一艘艘小船,沿着玉河顺流而下。
今晚,那些锦衣卫的校尉们,要沿着整条玉河,反复察看,直到天晓。
街道司房的千户以为她不过是来督一会儿,却见她竟跳上了岸边一条船上,还吩咐执篙的人,“走,我也去瞧瞧。”
船缓缓离岸。
“大人!”岸边却有个校尉急喘喘赶来,“太子殿下召见!”
撑篙的赶紧停住船。
聂如靖却扬声道,“你去回禀殿下,就说微臣今日职责在身,不敢擅离,请殿下见谅。”
众人闻言都一惊,大人不遵太子的令旨不说,找的这借口是不是太过明显了。
那校尉更是不敢起身,他哪里敢这样去回禀。
他本想悄悄禀报,可环顾四周,只能硬着头皮对着船上禀道,“大人,东宫传旨的人说,殿下还召了崔公子前去。”
之前的传闻沸沸扬扬,哪个崔公子,不必说,谁都明白。
聂如靖一震,随即对身侧人吩咐,“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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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热闹的扬州会馆的大堂里,眼下一个客人都没有。
太子会选这个地方,聂如靖有些意外。
她迈进大堂后,见里头站了十来个男子,虽都穿着便服,可俱是腰悬长剑,脚下穿着皂靴。
她清楚,这都是太子身边的羽林卫。
“大人,”一个声音尖细的内监上前来,“主子在后头,还请大人随奴婢来。”
聂如今点点头,往大堂后头走去,刚转出长廊,就见庭院里的骑楼下,左右各站了一列便服的羽林卫。
见了她来,向两侧分开。
那内监还指着对面楼上,低声对她道,“大人,主子就在楼上。”
聂如靖却直直站在那里,没有应声。
因为她看到了庭中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跪在砖石上,左右都是执刀的卫兵,他们拿着带鞘的刀,格在他的颈边。
他也被迫,朝着对面楼上的那扇紧闭的窗户,低垂着头,仿若一个等待行刑的囚犯。
如此辱他,分明是刻意做给自己看的。
袖中的双手紧紧握着,她却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无法动弹。
这是太子亲卫,君臣有别,她不能僭越。
“大人?”那内监提醒。
这一声崔沭分明也听到了,聂如靖眼看着,他身子一僵,没有回头。
那两把刀架得他无法回头。
可即便能回头,眼下的情状,聂如靖想,他怕也不愿与自己双目相对。
她觉得,他也一定,不愿意让自己看到他这狼狈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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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如靖快步上了楼,到了房门外,内监小声朝里禀报。
等那门扇从内打开,外间的屋子里已站了一众侍女,有开门的,有掌灯的,有捧香的,还两个立在珠帘边,垂首恭立。
这样的排场对于常人或许隆重,可对当今的太子殿下,要算屈尊。
屋子里静极了,所以连侍女伸手撩起那一串串垂珠时,琳琅玉石声也变得尤为清晰。
她缓缓走上前,脚步落到房中的毯子上,声音都给吞了去。
“别来无恙啊,聂大人。”椅子上的萧展一身深色便服,施施然开口。
他长得与女帝很像,女子男相往往不会好看,可男子女相却相反。
所以太子的仪容,一向备受朝臣们赞誉。
而他也不似女帝那样,目光晦涩难懂,总是不苟言笑。
他有一双隽秀含情的眼睛,狭长的眼尾带着仿佛画笔才能画就的柔和细腻,一笑起来,像是溶溶春月。
可聂如靖已不记得,有多久,没再见到这双眼笑过,如今这双眼里更多的,是属于上位者的睥睨与冷凝。
她执臣下礼,“臣聂如靖,参见殿下。”
“听说聂大人常来这里,”萧展环视了左右,“嗯,不错,清静。”
“殿下若要见臣,差人传见即可,何劳尊驾蹈此贱地。”
“不这样,哪能见得到聂大人呢。”萧展语气淡淡的。
这么久以来,她故意回避东宫,除非御前,私底下总是以各种理由,不识抬举地拒绝他的召见。
“是臣不识好歹,请殿下恕罪。”
“聂大人不过是想要明哲保身,何谈有罪,”萧展毫不避讳地点破,“聂大人向来最懂陛下心思,想必也是一早看出,孤这储位,不大稳当。”
话已说得这样重,她只得垂头道,“殿下明鉴,臣不敢有此心。”
“孤难道猜错了?难道,聂大人不是为了避开孤与梁王这趟浑水,而是当真对楼下那个人,动了心?”
聂如靖不答话,萧展偏过头去,吩咐侍女,“把窗户打开。”
他对身边再卑微的宫人,言语也总是温和的,宫里的宫女们,哪个不想去东宫当差。
即便太子妃动辄打杀婢女,太子殿下的和煦温柔也总能让人生出无数绮念。
侍女推开了窗扉,楼下两侧的风灯照亮了窗外的夜色。
她朝那里微微侧头,却根本看不清楼下的光景。
“殿下,那两个内官是被臣揭发,尤阁老受处置,也是臣在御前进谏,错都在臣,”她跪在萧展身前,“臣辜负殿下深恩,愿领责罚。”
“聂大人言重了,”萧展没什么表情,“御前的人,孤哪敢责罚。”
他这话里其实藏着深一层的威胁,他不能将一个锦衣卫的指挥使怎么样,可要弄死一个小小宛平县衙的小吏,轻而易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