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梦
寒月当空,又被薄云敷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
三月的春日乍暖还寒,月下天井里,花瓣散落,有一女子凭几而坐,她一身缣衣,身子单薄得令人怜惜。
她对面坐着心仪许久的男子,那人系闲情于风月,生得一副好皮囊。
她却知他是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可惜,他于她只是浮萍之缘。
男子先是抬眼看向女子,接着一愣,便轻挥了一下袖衫,暖风包裹住了女子,他才轻启朱唇,告知女子的大限已至,心与魂都将复归虚寂。
徒留一副壳子要被“新桃”取代。
男子的语气淡然,隐约有悲悯之意。
但终归是他的身外事,她了然。
她倒不是觉得悲伤,只是……只是……
“我将去向何处?”
“周与胡蝶,必有分矣。”
男子一语成谶,女子在那日丽风和之日只觉得被牵引着,一步步踏入莲花池内,身子跌入了柔软的水里,包裹着她飘飘荡荡。
她生前因体弱尚不够自由,死亦不能操之在己,此时反倒放下了世俗,逐渐缩成了一只茧,灵与魂飞向了天地间。
忽而春雷阵阵,丫鬟春桃恍若梦醒,她赶紧找来水性好的家仆,救人要紧。
女子被背上岸,她轻若羽毛,双目紧闭,脸色近若透明,唇色发白。
春桃手不禁抖得可怕,她仍强装镇定,喊来老爷又唤来太医,满屋子的人忙得团团转,躺在床上的柳清鸢依旧一动不动。
“脉象……”太医满头大汗,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现象,语调都颤抖,“还……还有……且是实脉。”
他手刚触到柳清鸢的手腕时并没有任何跳动的迹象,而后却突然恢复正常,纵使床上的女子并没有鲜活生命的气息。
他不知道的是,在刹那间足以乾坤倒转,月移星动。
盘古生太极,两仪四象循。
天地玄黄外,利剑奇峰,青石灰瓦,袅袅白雾。
待拨云散雾后,冷月的光散下,便见层层叠叠的桃树,桃林中有一小路,愈远愈渐模糊。
那名也叫作柳清鸢的现代女子正在逼仄潮湿的黑暗里蜷缩着,她试着动了动自己僵硬的胳膊,却扇出一阵清风,待她筋疲力尽之时终破茧而出成一只蝶,最后翩然一落,便成了人。
她踏着小路前行,借着月光走得急切,路越加狭窄,桃树也遮蔽了那玉盘,刹那间狂风大作,雷奔电掣,暴雨已至,如决河倾,像她穿越前时的天气。
风驱雨声洒高城,云压轻雷殷地声。
那时明明是夏天,现在转换了时空,连季节也扭曲了——是春。
万物生机之时,也滋生了诡谲之物。
她顿了顿,恐惧上了心头。
她命不该绝,也不该在这里因为未知的事害怕。
况且,就算天若要她亡,她也要逆天而行。
柳清鸢握紧了拳头继续向前走,脚步随之变得艰难,桃树岿然不动。
在看她。
忽而听得一声清脆的鸟鸣不知从何处传来,霎时,风停雨止,身后的桃林如被水墨浸湿,渐渐隐去,柳清鸢的眼前豁然开朗,她一身白衣素裙干洁如新,方才的雨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是梦。
她潜意识里还保留着些清醒。
接着光亮处见一口井,柳清鸢毫不迟疑凑近一瞧,井内有一方活水,水深幽不见底,印着奇峰绕月,好似另一方天地,有烟波万顷之势。
再一细听……
那水中竟传来空灵之声,是细细低语,似哀似怨。
一时听得真切,竟忘了是梦。
水中不知何时有个女人的身影,脸儿像桃儿一样的圆满,年岁似乎不大。
不是自己。
柳清鸢手一抖,差点儿整个身子滑到井里去,她赶忙退后几步,心有余悸。
柳清鸢曾一直疑惑,自己做梦为何从来看不清他人的模样,现在想来,或许是件好事——
这代表识别人脸的前额叶皮层正在休息。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
瞬息之间,柳清鸢就掉入了梦的另一个世界。
“鸾凤和鸣!”
“五世其昌!”
“珠联璧合!”
……
唢呐与锣鼓声齐响。
原是不知不觉中换了场景。
柳清鸢才方站定,有红色的喜轿从她身体中穿行而过,她一激灵,想起是梦,才冷静下来。
喜轿摇摇晃晃,上面的流苏、帘子、珠串却如千斤重,纹丝不动,似乎要拴住轿中人的一生。
轿中的女子正值好年岁,脸蛋似桃儿般白里带粉,此时挂了两行清泪,是不情愿,是不甘,是无可奈何,被长兄用人换了钱,戴上枷锁,从此便要困于金丝笼里。
父早亡,长兄如父,活生生拆散一对鸳鸯。
柳清鸢的脑海中强行被灌入这样的记忆,她捂着头,有点痛。
“是李家妹子的亲妹妹吧,愣在这儿干嘛,快去帮忙啊!”
一名妇人不知何时出现,她谄笑着拉住柳清鸢,不容分说地拽着她直往前。
“我不是……”柳清鸢摇摇头,试图同妇人解释,那人权当看不见。
“女子不就是图个好人家吗?王权攀不上,富贵总是有办法的,”妇人自顾自说着,“你姐姐有福了,凭一副好容貌被张家的大公子看上,总比那卖猪肉的穷小子好呀,劝劝你姐姐别再耽于那些情爱了,往后安心相夫教子才是。”
“城里谁不知道张家的大公子整日流连烟花柳巷,更是仗着有钱坏事干尽,那些姑娘们迫不得已对他好言好语,内心怕是唯恐避之不及。您倒是摸着良心说说实话,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柳清鸢仿佛被泼了一身冷水,她神色凛然,不屑地反驳。
虽说是梦,和现实倒也有几分相像。
曾听得丫鬟春桃说,张家的大公子还在大街上调戏过现在自己这副皮囊的原身,后因及时得世子大人顾年聿解围,那宵小之徒才夹着尾巴赔不是。
柳清鸢穿越过来后从记忆里搜寻到这件事,便同此时已是自己父亲的丞相一五一十地好好旧事重提一番。
那张家的大公子自然是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柳清鸢更是要求张家每个月以不透露姓名的方式朝城内的学堂捐以修缮的费用,做以实质性的补偿。
张家大公子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往日柔弱的相府千金怎么在落水后,大难不死,成了一副敢作敢为的硬气模样。
光是站在自己面前,就让他感到一股锥心的寒意,脸上由原来的春风化雨变了高山上的雪。
现在被梦中的妇人提到这件事,柳清鸢依旧心头气不打一处来。
“你那是年纪太小……”妇人听她说出事实,扯出一丝笑,妄图敷衍过去。
柳清鸢自然明白她的意图,又是一句唾弃:“你们是明知山有虎还偏把人往山里引,迟早引火烧身。”
妇人气急败坏地化作一睁烟,柳清鸢嫌晦气,赶紧用手挥散去。
再定睛一看,不远处竟出现一座宅子,大门两边歪歪斜斜地贴着对联,又有褪色的红色绸缎的花做装饰,上面牌匾的字任她怎么看都看不清楚。
场景再一变换,柳清鸢置身于宅子大堂的一侧,震耳欲聋的唢呐声传入她的耳朵。
喜乐断断续续,夹杂着女子的声音,如诉如泣,哀从中来。
她的身边挤满了似人的生物,模糊的面容,模糊的身形,他们甚至相互交头接耳,正在参加一场真正的婚事。
有一影子挥挥手,好像示意柳清鸢低下头同自己说话,柳清鸢单觉得脑子一懵,不觉想低下头去……
突而鸟鸣响起,顷刻,柳清鸢周围的影子便散了,化作一缕黑烟,遁入地下去。
她松了口气,她知她要是低下头去定会化作那似人生物的同类。
乍一放松,她眼前变换了模样,大堂中间,有两人身着喜服,在灰扑扑的场景中红色分外扎眼,新娘的身后是血,血的脚印离她越近越鲜活,离她越远越混于黑色。
让柳清鸢顿觉自己脚下也黏腻起来……
是井中的女子!
柳清鸢虽看不见盖头下的脸,不过她听得见她的声音,女子的周围却是听不见的,或许是装作听不见罢。
柳清鸢见有影子强硬地按住盖着盖头的新娘,张开的嘴里发出极其洪亮的声音——
“一拜天地赐良缘,二拜高堂永安康,夫妻对拜生……死……相随……”
最后一句突然变得沙哑起来,似百年磨盘饱经风霜,两块石头一碰,硬生生挤出来的话。
柳清鸢朝周围看了看,那些似人的生物都没有任何异样,安静几秒后,不成型的手居然拍出了热烈的掌声,他们拍着拍着,又戛然而止。
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柳清鸢知道,她没有拍手,她不合群,他们要她也拍手。
不能拍手!
她知道。
每一步都是他们想要她同化的陷阱。
柳清鸢冷静下来,她心一横,干脆豁出去。
“好!”干净利落地一声似乎吓到了那些似人的生物,她觉着那些影子都虚晃了几秒。
“好一个生死相随!”她又补充,把“生死相随”四个字落得十分重。
柳清鸢的反应出乎它们的预料,大堂里鸦雀无声。
然而这死寂并没有持续几秒,大堂的另一侧便爆发出另一阵叫好。
“好一个‘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那叫好的男子边说边笑,笑得前仰后合,一身靛青色缕金锦衣,一副世家公子的出众模样。
柳清鸢是认得这男子的。
是世子大人。
怎在梦里也能相见?
她朝顾年聿撇去一眼,那人丝毫不扭捏,只是回望向她,眸子清亮如水:“好巧。”
柳清鸢心头一怔,只微微点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似人的生物没得逞,生怕他们再出什么幺蛾子。
这回场景一变换,便是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
“少爷,少夫人生了,是个女孩儿。”有影子抱着另一团小小的影子,递给在门外站立着的“少爷。”
只是被称作“少爷”的影子并不接,他打量了一会儿才出声:“是门生意。”
柳清鸢正琢磨着它话里的意思,春去秋来,又是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
“少爷,少夫人生了,是个女孩儿。”还是有影子抱着另一团小小的影子,不过这回是要递给在卧榻上侧躺着的“少爷”。
被称作“少爷”的影子这回连打量都懒得打量,他随意地挥挥手:“知道了。”
柳清鸢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接着,传来一阵浓厚的血腥味,她将鼻子都捂住,脸皱成了一团。
柳清鸢目及处的地上一些白狗已被开膛破肚,屋子正有好多个影子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它们手里拿着掏出来的肝往屋子的外面涂着血,再用血在门户上题字,尽是些剔除不详,保佑少夫人生个大胖儿子的话语。
狗是一胎多子的动物,又因忠诚被人喜爱。
爱因忠,死也因忠。
柳清鸢曾在《敦煌遗书》里看过这样的记录,亲眼见到,她为屋子里的少夫人感到惋惜,为无辜死去的白狗感到惋惜,也觉得愤怒与怜悯这愚昧,她对眼前这愚昧无能为力,因为是过往,眼前是镜中花水中月。
女子独坐在空房里,她用柳木一块,刻上自己与“少爷”的形象。
柳清鸢好奇上前一瞧。
女子笑着给她看,原是还用毛笔写了他们二人的生辰八字。
接着女子站起来身来,从檀木的抽屉里取了七七四十九根红线,扎在一处,上用红纱一片,蒙在“少爷”形象的眼中,用艾塞他的心,以保和自己永结同心,用针钉其手,以保不会动手打自己,而下用胶粘其足,以保不去烟花柳巷之处。
她终是认了这“金枷锁”,一心扑到丈夫的身上去。
柳清鸢无法阻止,也不明白女子为何给她看。
是证明他们还是有过一段恩爱蜜意的时候吗?
她见着女子把柳木暗暗埋在睡的枕头内,又取出朱砂书符一道,烧火灰,慢慢搅入酽茶内。
这一切,只是求一个“小人离去,夫主爱敬”。
“值得吗?”柳清鸢竟是开了口要与她对起话来。
有片刻的安静,接着“扑通”一声,是回应她。
柳清鸢心中一震,不敢多想。
周围的气温骤降,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场景又变换了。
萧条的院子里白雪皑皑,一女子坐于院中的石凳上,刺骨的寒冷她却只穿着一件单衣,是褪色的红,半晌,她才起身。
柳清鸢跟着女子的步伐,来到另一处的院子,里面有男女在调笑的声音,女子只透过毫不避讳敞开的门朝里面看去,柳清鸢也跟着看去,是“少爷”的影子与另一鲜艳的红交缠一起,虽然看不清女子的脸,但柳清鸢能感觉到她是落寞的。
看来她没有求成。
女子退后一步,脚踩在硬硬的雪上发出“嘎达”一声,惊扰了门里交缠的身影,两个身影只一愣,又交缠在了一起,对女子,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柳清鸢明知是眼前的镜花水月也想上前安慰,却被再次震耳欲聋的唢呐声吓得手抖了一下,想继续上前,却再次站在大堂的两侧。
又是一场婚事。
这回在柳清鸢身旁的是那名女子,是少夫人,她盯着大堂中“三拜”的两个身影。
“一拜天地赐良缘,二拜高堂永安康,夫妻对拜生……死……相随……生死相随。”
熟悉的话语,柳清鸢似有恍惚感,她不顾忌地冷笑一声,声音淹没在了掌声和道喜声中。
“扑通”。
猝不及防,柳清鸢见着褪成惨白的影子被四个灰扑扑的影子抬着。
“扑通”。
又像是她自己的心跳。
“醒来了?”
柳清鸢睁开眼,对上的是一双笑意盈盈的脸。
“嗯。”她还处在困倦当中,又在思考那声“扑通”,因此并不多言。
“城中在哪里有井?”忽而,柳清鸢开口。
“城中的井不说有几千口也有上百口,你说得是什么样的井?”
是的,顾年聿说得没错,柳清鸢知道自己心急了。
“被封起来的井,”她犹豫一会儿,“或许还能听到哭声。”
“那我正好知道这么一口井,名字也取得直白,叫‘求子井’。”
“求子?”
“没错,”顾年聿解释道,“人们都说怀孕的女子只要对着这口井诚心祈求,定能抱得大胖小子。”
不对啊。
柳清鸢又迷惑不解。
如果是梦里的女子所指的那口井,这不是很讽刺吗?她本身就是因为求不得才被扔入井中,反倒还成了一种迷信。
“有那么灵吗?”她假装无意地笑了笑,“如果生出来的是女儿呢。”
“人们就说她心不够诚。”
柳清鸢正欲大呼“都什么年代了”,此情此景又提醒了她,这里不是现代社会,更何况……
“据说是经过一位仙人点化,让那井有了灵气。”
顾年聿继续解释却没有让柳清鸢平复心情,只让她越发觉得可悲,她眼睛一转,计上心头:“难道是我那日落水后见到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