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人
放翁百念俱已矣,独有好奇心未死。
放在平常时候,柳清鸢抱着研究的心态必定会调查个水落石出,她虽然喜欢这种感觉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必须及时停下来!
她用一只手狠狠掐了下另一只手的虎口,吃痛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同时,脑子立马清醒了过来。
方才她只觉得混混沌沌,好像有什么从身体里飘了出来,脱离了人间,来到了让她非常愉悦,能忘却一切烦恼的世外之地。
不过一切皆为虚妄,这愉悦不是由她自身产生,而是强行灌入,让她脱离了人的皮囊,似人非人,那这还能称为“自己”吗?
如今能自己控制自己的思维,她当然松了口气,不过除了顾年聿,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动静。
可以想象得到,他们都与她刚刚一般,在世外之地畅游呢。
柳清鸢道了句“不妙”,她得想办法让剩余的人也回到现实中来,顾年聿一把拦住了她。
“别打断别人的美梦。”他的笑容令柳清鸢感到一阵恶寒。
至于顾年聿能察觉到,她是不意外的。
这人身上太多谜团。
“难不成就这样放着不管?”柳清鸢明白就算此刻他们用正常音量说话也不会有人注意。
即便是一面之缘,袖手旁观也做不到。
“他们中有的是真糊涂,有的是假糊涂,”顾年聿环视着天井中央大有醉生梦死样子的几人,“你猜猜,究竟是谁?”
柳清鸢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这些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十分安详,场面一度有些诡异,不过也认同了他不打断的行为,她是有些武断了,就这么贸贸然打断,指不定惹出什么乱子。
而且这东西应该有分寸吧?按理来说得“诱敌深入”方能获得最大效果。
她祈祷。
“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
柳清鸢也用谜语一样的话回着顾年聿,说完,自顾自同不会回应自己的几人告了别,便打算独自离去。
顾年聿觉着有趣,又摇摇头,跟上前去。
依旧是带他们进门的家仆,此时见着他们两人出来,青白的脸上禁不住闪过意外的神情。
难道以为我们也着了道?果真是场“鸿门宴”,不知是顾年聿明知故去,还是性情真如孩童。
柳清鸢内心嘲讽着,表面却是一汪毫无波澜的水,她眼睛盯着那张大着嘴的家仆。
“怎么?莫不是你也被夺了魂,摄了魄?”
本就如枯木一般的身子,听了柳清鸢的话,那家仆恨不得折了腿跪在地上。
“罢了,带我们出府吧。”柳清鸢收了目光,她的意思带到位了,自然没必要为难一名家仆。
顾年聿又替这可怜的人解围:“夏夫人说她倦了。”
“……”
应答声如蚊呐。
没人去追究他到底说了什么。
出了府,才见月明,府内附着到身上污浊的气息也一并被这月光洗了去。
彼月非此月,正如世外之地我非我。
必须得想办法调查下去。
柳清鸢思考着,一穿着青布长衫的男子神色匆匆,撞得她吃痛,那人反倒受了惊,赶忙捂住怀里的东西,生怕被人看去,在顾年聿的骤然凌厉的目光下,男子嘟囔着道了歉,随后又埋首往前冲,连续撞到几个夜路行人,他丝毫不当回事。
“没事吧?”
面对顾年聿的关心,柳清鸢摆摆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柳清鸢注意力转到那男子怀里的东西上。
那东西明显又重又沉又大,而男子看上去似乎又很吃力。
事出反常必有妖。
柳清鸢没办法不去在意事情的发展,况且……好吧,她承认是自己好奇心过重。
可……
她皱着眉踟蹰不前,她现在好像没有理由和顾年聿说她的想法。
“昨夜张屠夫家遗失了一把杀猪刀,捕快们正在搜捕呢,”顾年聿挑着眉,突然将话题一引,“能有胆子偷摸进他家的怕是做好了亡命的准备。”
在新安,刀具管控得相当严格,平民老百姓购买普通刀具都需要记录在册,何况特殊的刀具,更是需要专业人士才能够拥有。
“刚刚撞人的男子怀里遮遮掩掩的,会不会是……”柳清鸢顺着他的话点到为止。
“走,跟着去看看。”顾年聿调头往那男子的方向快步走去。
“这么晚了方便吗?”
柳清鸢虽然问着,可脚步一丝没有慢下去。
他们本就耽误了一段时间,这会儿其实已经看不见青布长衫男子的影子了。
“可是我看清鸢你并不真的担心这个问题。”被顾年聿这么一点破,柳清鸢反倒释然了。
这个朝代并不限制女子的自由,民风更是开放,除了没有科技设备,柳清鸢生活下来的感受同现代社会竟然相差无异。
“往这里。”
远离了街市,来到分岔路口,顾年聿直往旁边的巷子里走。
“他身上的衣物表明只是普通人家,脸和手白净,不像干过重活农活的样子,家有一母或是一妻,也许还是个读书人。”
巷子两侧青瓦白墙,地上青石砖路。
如果不是还有急事,柳清鸢觉着信步徜徉,放松心情是个不错的选择,在现代的时候,还要专门旅游才能发现这样的好地方呢。
“这里不知不觉住着都是些读书人,也被称作是‘青衿巷’。”
顾年聿看柳清鸢好奇,便同她解释。
青衿巷的名字听上去,柳清鸢越发觉得这里有种别样的美了。
静谧的巷子里偶尔传来几句朗朗读书声,虽然地方是找到了,但没办法判断男子是哪一户的人家,就算能判断,总不能直直闯进去,没法说去啊。
柳清鸢烦恼着,顾年聿倒背着手悠闲地漫步。
难道他已经做好打算?
柳清鸢看他仔细研究起空透的窗棂,半点没有继续探查的样子。
柳清鸢干脆自行寻找线索。
她东看看西瞧瞧之际,忽有几声责骂从一户人家里传进她的耳朵,她寻着声找去,半掩的门被风吹得咿呀作响。
柳清鸢先是把耳朵凑到门上,又听得更严厉的骂声,她便透过两扇门的缝隙往里看去。
不觉中,顾年聿也在她身旁,两人一同偷窥门里的场景,他们离得近,应该是暧昧的,柳清鸢一心在意门内的事,完全没有多想。
门内肉眼看去,是他们在找的青衫布衣男子,他一改先前懦弱的样子,对着摔倒在地的女子大声呵斥,四周还有些散落的饭菜和沾了油污的饭菜,而女子像是扭了脚,她擦着泪,不言语,好生可怜。
柳清鸢忍无可忍。
“住手!”
她声音比动作快一步,推开门,箭步来到女子身旁,想要搀扶。
只见男子急了眼,从怀里抽出被布包着的杀猪刀就要往两人砍去。
分秒之内,“哐”地一声,男子朝后跌坐在地,杀猪刀也掉在一旁。
“啧。”
原是顾年聿用扇子挡住,虽男子常年没干过体力活,但杀猪刀本就锋利,因此将顾年聿随身携带的扇子砍成了两半。
“你们……”男子慌了神,他眼珠子一转,忽而大喊,“杀……杀人了!”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
“住嘴!”
柳清鸢将杀猪刀捡到手里,声色俱厉地命令。
男子欺软怕硬,又没见过哪个女子敢如此同别人说话,他不由地听从指令不再出声,缩起身子发起抖来。
柳清鸢将杀猪刀递给顾年聿,对方细细查看后表明:“果然是张屠夫丢失的那把。”
先前倒在地上的女子已被柳清鸢扶到石凳上,她小声啜泣后哀叹连连,又试图跪谢。
柳清鸢及时按住她的肩。
“民妇宋绾绾慕谢柳小姐、世子大人的大恩,无以为报,愿当牛做马。”
宋绾绾说得诚恳,头低着,双手行礼,语气坚决。
她是彻底看透了她的夫君。
柳清鸢突然一皱眉,察觉到宋绾绾话里的不寻常:“你认得我?”
“前日在集市上还是柳小姐替妾身将掉落的快果拾起。”
柳清鸢歪头思考了一会儿,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她实在记不清各种细枝末节。
“如今情况,”顾年聿看一眼缩在一旁的男子,不露声色地转移话题,“官府应会判予义绝,宋绾绾,你可还有同他保持婚姻关系的意愿?”
“妾身自是不愿意的。”宋绾绾立马否决,为表决心,她做以肃拜。
柳清鸢阻拦不及,任由她去,顾年聿是见惯了各式大礼,面色平静。
他又问道:“你可有安身立命之本?”
“妾身会一些刺绣。”
“哦?”
“是这些吗?”柳清鸢将地上沾了油污的绣品拾起。
“是……可是……”宋绾绾怕上面的污渍脏了柳清鸢的手,但方才扭了脚,行动不太便利。
顾年聿毫不在意地接过柳清鸢递给他的绣品:“无妨。”
借着月色,能看到织物上绣着一株红色的月季,它的枝干自一旁斜斜伸出,长着些恼人又迷人的小刺,再往上是脆嫩的绿叶,叶子簇拥着的主角们既有含苞未放的,也有含笑怒放的,多情又浪漫。
上面的污渍并没有遮盖住绣品的美丽,倒是多了几分月季的坚韧不拔。
“胭脂笔浅画春风,人间客长醉黄粱。”
顾年聿声音轻柔,他兴致来了赋诗两句,随后从袖袋里拿出一枚铜钱样的东西给宋绾绾。
“你要是愿意凭借自己的手艺过活,可将此物交至绮罗阁,他们自会收留你。”
宋绾绾一愣,并不推辞,立马双手接过,再次跪谢。
柳清鸢亦是不解,一方面顾年聿居然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另一方面连绮罗阁的人员配置他也能说得上话?说他不学无术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即便书读得再多,像企图杀妻的男子那样不也是白读吗?人的品性说到底和读书的多少并没有必然的关系。
柳清鸢觉得自己对顾年聿的好奇又多了一层。
“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捕快了,”顾年聿悠闲地打了个呵欠,瞬间恢复成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清鸢,我们走。”
就和他说的一样,话音才落,捕快就出现在了大门口,还有围观的附近街坊。
“世子大人,柳小姐。”为首的捕头作以揖礼。
顾年聿指指放在石凳旁的杀猪刀,示意他们,随后便自行离开了,柳清鸢仍不能习惯这样的尊卑之分,只好点点头,紧随其后。
“这次多亏了你。”顾年聿没头没脑地说着,手里还拿着那把已经被砍成了两半的扇子。
柳清鸢眼睛一转:“那就再请我去云上楼好了。”
她可对吃食依旧念念不忘。
“自然。”
“可惜了你的扇子。”见对方爽快地应答,她接着惋惜道。
顾年聿对这把扇子不离身,这下变成两半,是无力回天了吧。
顾年聿却笑而不语。
柳清鸢心有愧疚,他是为了救自己和宋绾绾才损了扇子,这事也是自己卷他进来的。
“你要赔我吗?”顾年聿眼睛亮亮的,半点没有伤心之意。
柳清鸢被问到关键处也失了语,虽说赔也是应该的,但如此重要的爱用之物要怎么赔?
“那就罚你多出来陪我走走。”顾年聿说得随意,却一下子化解了柳清鸢紧张的心情。
她松了口气:“我才是要多谢你。”
李大将军府上的事她还需要顾年聿帮忙呢。
柳清鸢有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