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回到家,文一熠真的把自己的小衣柜腾出来了一半给文嘉秋放衣服。
她把文嘉秋的衣服细细致致地塞进去:“我奶说冬天穿得太少会冻手冻脚的,冻开了一次,年年都会冻的,可难受了,你可小心点。”
文嘉秋手揣在口袋里,大拇指下意识搓了搓已经肿起来的食指关节,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文一熠这时想到什么,瞪大眼,问:“我今天早上看到你脚都红了,不会已经冻着了吧?!”
文嘉秋摇头,“不会,你放心吧,就冻了那么一会儿,我现在可暖和了。”
“哎呀!”文一熠学着奶奶平时的样子,老气横秋地叹口气,“冬天咋就这么冷呢?!叫人多遭罪啊!”
她学得惟妙惟肖的,文嘉秋被她逗乐了。
周末的时候,文一熠蹲在电动车前面的踏板上,跟着爷爷奶奶去赶集,蹲在地摊上看着奶奶挑鞋垫的时候,她看到一旁摊位上摆着一排羊毛袜子。
盯着看了一会,她把刚才问奶奶要的打算用来买文具和头绳的钱全都拿了出来,买了三双最厚的羊毛袜子,又拿最后剩下的一点零钱在杂货摊上买了个铜铃铛。
回了家,袜子给文嘉秋,铃铛用红绳串起来挂到笨笨脖子上,文一熠自己什么也没剩下。
羊毛袜子确实很暖,文嘉秋脚上不断恶化的冻伤有所好转,不再冷到麻木,开始白天夜里都又痒又疼,但他一字不提,只跟文一熠说暖和,变着法夸那两双袜子。文一熠笑他没出息,一双袜子都夸出花了。
那是文嘉秋有生以来过得最冷的一个冬天,又却是最暖的一个冬天。
在那之后,虽然很抗拒,但是文一熠去市区的频率却高了起来。因为爷爷奶奶坚持认为上次的那场打闹是因为文一熠跟父母没什么感情,所以希望她能多去,好培养培养感情。
第一次跟文一熠提起的时候,文一熠把手里的书都摔了:“我不去!去干什么啊?!去让他不高兴了打我吗?让他撕我作业么?谁爱去谁去!”
奶奶当下没有再说什么,晚上的时候文一熠从文嘉秋家里回家,走到厨房门口,刚把门上的棉门帘掀开一条缝,就听到奶奶带着哭腔的声音:“......造孽啊!”
文一熠一愣,保持着那个动作往里面看,爷爷坐在煤炉前在烧稀饭,奶奶坐在他旁边。
汤锅的热气蒸腾着,文一熠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却看到奶奶抬手抹了抹眼泪。
文一熠从来没见过奶奶流眼泪,一瞬间也觉得眼眶一酸。
然后听到爷爷叹了口气:“你就别操这心了,随她去吧。”
奶奶情绪激烈地反驳:“能不管吗?咱们也不能守她一辈子,她以后还是要靠她爹妈,现在三个人跟生人一样,让人看着真寒心!那她以后怎么办啊?!”
文一熠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从那个窄小的缝隙里听完这几句话,忽然有些难过。
她默不作声地缩回指头,那道缝隙消失了,那份苍老而又沉甸的忧虑却压到了她心头上。
文一熠原地站了一会,转身往大门外去了,在门口蹲了一会儿,她听到奶奶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过来:“这孩子,咋还不回来吃饭呢?”
文一熠站起来,揉了揉眼,在奶奶出门去文嘉秋叫她回来吃饭之前应了一声:“回来了!”
说着,抬脚进了家门,正迎上刚走到门口的奶奶:“回来了回来了。”
奶奶揉了一把她的脑袋,一股麝香夹杂着薄荷的香味扑面而来,让文一熠忽然想起来,那天挨了打之后,爷爷奶奶趁着夜色又回了家。
文一熠记得自己那天晚上睡着之前,感觉到有双很粗糙的手轻轻抚了抚她还有些红的那半张脸,同时嗅到奶奶身上那熟悉的味道。文一熠紧紧闭着眼,假装自己睡着了,但眼泪却还是从眼角流了出来。
奶奶什么都没说,动作很轻地把她的眼泪抹去了。
后来文一熠就含着泪睡着了,不知道奶奶在她床边坐了多久。
那天晚上后,文一熠就不再拒绝奶奶的要求,让去就去,只是尽量不在那个房子里多呆。
她也是在那时跟小区楼下的报刊亭的爷爷混熟了,知道他还开了一家书店,就在报刊亭后面的店铺里,平时他就呆在报刊亭,一人看着两摊生意。
文一熠常常去他那里看书,什么书都看,有时候看到喜欢的书,看到入迷,一看就是半天,到了吃饭时间才磨磨蹭蹭回去。即使被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地责备几句,甚至因为身上一些郑燕看不太习惯的小毛病挨一些打,她心里也不会太难过。
她沉浸在小小一本书籍构造出的世界、故事和道理中,外界的一些喜怒哀乐就显得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天天去免费看书也不太好意思,文一熠就把奶奶给的零花钱都攒着,一个月买一本最喜欢的书,有时也帮老人看看店铺,日子也算过得有滋有味。
生活无声无息地变换着轨道,日子也要一天天过去,没有任何东西能永远留在原地。
在五年级的第一学期期末,文一熠破天荒地考进了全班前五。
放了寒假再去市区的时候,她不再那么害怕了,觉得自己不再是父母拿不出手的东西了。
文一熠跟着文宏涛进了房子,房间里干净得过分,地板砖都能照出她的影子来,她低下头,就看到一个小小的,局促到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的自己。
郑燕从卧室走出来,文一熠赶紧停在原地,双手背在身后紧紧揪着,紧张地看着她。
没等她把自己的期末成绩告诉她。
郑艳就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毫不遮掩地皱起眉:“几天没洗头了?人家对门的畅畅不仅学习好听话,人也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看着就招人喜欢,哪像你,看着就让人心烦,学习学习不好,卫生卫生不讲。”
文一熠低下头,听到郑燕又说:“去把手洗了,给你准备了一块肥皂,其他的东西碰都不要碰,听到没?”
文一熠点点头,往卫生间去了,还能听到身后郑燕跟文宏涛的抱怨声。
文一熠就着水龙头狠狠地搓洗着自己的手,觉得眼睛和鼻子都很酸。
她低下头,眼前有点模糊,来这里之前那份夹杂着忐忑的欣喜都荡然无存了。
她大概能猜到自己说出成绩时郑燕的反应,反正总是比不上别人家的孩子。
“行了!水不要钱的吗?!”
外面文宏涛大吼了一声,文一熠被吓了一跳,赶紧抬手关了水龙头。
她知道爷爷奶奶就在隔壁房间照顾弟弟妹妹,可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也没有替她说一句话。
大人真奇怪啊。
有时候对她很好,可有时候又对她这么残忍。
让人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样才能让他们永远都喜欢自己。
不知道什么时候爷爷奶奶才会懂,她有他们就够了。
文一熠抬起湿漉漉的手,揉了揉眼睛,却揉出来更多的眼泪。
晚上的时候,文一熠跟着郑燕去公共浴池洗澡,郑燕白天被正是闹人的圆圆满满折腾出一肚子气,但偏偏文一熠嫌疼不爱搓澡。郑燕跟她拉扯了几个来回,火气就上来了,扯着她的胳膊抬手就是几巴掌劈头盖脸地扇下来。
潮热的水汽把郑燕带着怒意的脸庞模糊得有些扭曲,文一熠被打得不敢再反抗。
洗完澡出来,文一熠浑身都被郑燕用搓澡巾搓得通红,碰到热水就疼,尤其是后背,感觉掉了一层皮,但她一句话也不敢说。
在那次之后,郑燕好像找到了惩罚她的最好方法,看到手不干净,挨打;看到头发不干净,挨打;洗澡没洗干净,挨打;衣服不干净,挨打;顶嘴,反抗,挨打。
反正总有地方看她不顺眼。
总有名正言顺的惩罚。
理直气壮的巴掌和责备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总让文一熠猝不及防。
甚至有时候吃着饭,就会凭空有一双筷子抽在她手背上,说她握筷子的姿势不好看。
后来文一熠总结发现,只要文宏涛和郑燕心情不好,那自己在那个当下做什么都会是错的。
在市区战战兢兢地熬了几天,文一熠才跟着爷爷奶奶回家了一趟。
一群人又聚在一起玩跳大绳。
文嘉秋摇了半天绳才被文雅莉换下来,他走到蹲在一旁休息的文一熠旁边蹲下,碰碰她胳膊,从口袋里抓住一把什么东西,伸到她面前。
文一熠低头,看到文嘉秋的手,因为刚才摇绳,他手上有些脏兮兮的,捧着一把她最喜欢吃的奶糖。
其实平时大家都这样,不知道为什么,文一熠今天却注意到了,明明知道现在不是在市区的那个房子里,她却下意识就想冲回家洗个手,否则总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挨打挨骂了。
文一熠又抬头,看着文嘉秋脸上的笑容和黑溜溜的眼睛。
文嘉秋把手往她面前送了一下:“快接着啊,愣着干啥?跳绳跳傻了?”
文一熠抬手的瞬间,后背上和中午吃饭时被郑燕扇了一巴掌的胳膊开始疼,火辣辣的疼,仿佛刚又被打了一巴掌,疼得她几乎都要抬不起手了。但她咬住嘴唇,迎着文嘉秋的笑脸,慢慢把那把糖接过来,紧紧抓在手心。
握了一会儿,她剥开一个塞进嘴里,奶糖甜得让她有点想哭。
文嘉秋就看着文一熠嚼着嚼着那个奶糖,眼圈就红了。
他吓了一大跳:“你咋了?刚才谁欺负你了?”
文一熠摇摇头,脑后的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被甩到了肩膀上。
秋天的时候,郑燕曾经嫌过她的头发不像个女孩子,文一熠从那时开始就没再剪过头发了,从小留到大的短发如今已经过肩长了。
文一熠也跟着文梦新和文雅莉一起扎马尾。
文嘉秋在一旁看着她,总觉得文一熠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似乎有些变了。
话变少了,笑容也少了,学习也更用功了。
但一起呆久了,又会发现她还是最开始认识的那个文一熠。
文一熠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看我干啥?”
文嘉秋:“你头发现在变得好长啊。”
文一熠甩甩头发,露出很厌烦的表情:“烦死了,我还是喜欢我以前的短头发。”
“那你为啥不剪,还留这么长?”
文一熠突然不说话了,低头又剥了个奶糖塞进嘴里。
文嘉秋已经习惯了她这些天忽然就沉默的说话风格,也不再多问,抬手扯了扯她的马尾辫。
“哎呀!”文一熠反应很大,“你手脏死了!别摸我头发!”
“啊。”文嘉秋听她这么说,张开手看了看,“还好吧。”
文一熠撇撇嘴:“反正你赶紧洗手。”
“好,我一会儿回家就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