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文维皓在楼下放了自行车,沿着楼梯慢腾腾地往上走。
越往上,步伐越慢,到了最后一个楼梯拐角的时候,他听到往上一段台阶正对着的那扇防盗门里传出来一声闷响。
声音挺大的,他一时想不出家里还有什么东西能砸出这种动静。
脚步彻底停住,右腿的膝盖毫无预兆地抽疼起来,疼得文维皓差一点腿一软跪到地上,然后又隐约听到那扇门里传出歇斯底里的咒骂声,不堪入耳。
他再也站不下去,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往楼下跑,中间差点摔倒在台阶上。
跌跌撞撞地跑到楼下,他捂着膝盖坐到花坛边,抬眼看到自己的自行车。
看了几秒,他起身快步走过去把车锁解开,也不管腿上抽搐的痛意,骑上车就往外走,莫名有种丢盔弃甲的溃败感。
一口气骑到双腿好像灌了铅,文维皓也不减速也不捏闸,松手直接跳了车,自行车远远地摔到一旁,他也摔倒在地。
文维皓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才坐起来。
他一路骑回到了文沟村,正好来到村西边的大桥的施工边缘。
他还不知道文沟村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大工程了,又或许是有人跟他说过,但他心不在焉,听过就忘。
文维皓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建好的桥头,大半个文沟村都在眼前。
他随意看了看,没有在大街小巷里发现任何一个小伙伴的身影,而且自己现在这副样子也不太适合见他们,挺丢人的。
文维皓原地站了很久,回身把自行车扶起来,也不管摔成什么样了,能骑就行。
他骑上去,头也不回地往来路走。
他在夜色降临时再次回到那栋充斥着尖锐的碎片和争吵的房子里,推开门,很平静地对屋子里针锋相对的两个人一字一顿地说:“离婚吧,你们。”
说完,也不去看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反应,踢开脚下的碎片,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顺手锁上房门。
后来的争吵又持续了几个月,家里的争吵声和摔砸的声音比除夕夜外头的鞭炮还要吵。
文维皓作为一个已经放弃劝和的旁观者,都已经觉得筋疲力尽了,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不觉得累,不知道他们还有多少针锋相对的恨意要对彼此发泄。
除夕夜当晚,文维皓第一次觉得自己彻彻底底受够了,摔门而去,骑车回了文沟村。
白天就出门找小伙伴们玩,随便待在其中一个人家里,晚上住在奶奶家。
过完年开春,又是一个新学期,精神状况略有好转的王迎春勉强能在家照顾一下床上的文志军,文嘉秋终于得以有了点空闲的时间。
文鹏飞在镇上的网吧里给他介绍了一个网管的活,文嘉秋一有时间就会白天去学校听听课,晚上再去网吧干活。
平时最讨厌去办公室的文一熠主动去办公室找了老师,申请跟文嘉秋坐了同桌。
她其实一直不太赞同文嘉秋去网吧做兼职,但她又知道文嘉秋现在有多需要钱,哪怕是只给一块钱的工作,他都得紧紧抓住。
她也知道文嘉秋有个小本子,里头事无巨细地记录着借到的每一笔钱和支出。一笔一笔,都是缠在他身上难以挣脱的细网,那些或大或小的数字最后凝成一块巨石,沉重地绑在他脚上,日夜地坠着他。
文嘉秋没有喘息安眠的机会,他也不允许自己有。
文一熠旁观着,有时会觉得文嘉秋像自己在书里看到的受难的薛西佛斯,薛西弗斯把一块巨石无休止地推无数次,而文嘉秋有数不清多少块巨石等着他去推。
薛西弗斯尚有已知的山顶,而文嘉秋只有看不清的前路,除了坎坷是已知的,其他一切皆未知。
文一熠有时会一时分不清哪种更残忍一些。
是日复一日的徒劳,亦或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深渊?
无论是哪个,都把文一熠对文嘉秋的祝愿吞噬殆尽,将其变成一种很奢侈的愿望。
后来文嘉秋在班里出现的频率开始无限接近于后几排的那些学生们,唯一不同的是那些学生们在课堂上出现与否取决于他们自己的心情,而文嘉秋出现与否则取决于文志军和王迎春的病情。
在这样忙碌的生活中,文嘉秋开始长个子,同时仍旧掉肉。
吃进去的东西完全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人好像一根正拔高时根部的养分却跟不上的竹竿,脸色常常也发白,但又不是那种健康的白,而是那种长久熬夜操劳的苍白。
有时候文嘉秋坐在教室里上课会不小心睡过去,如果是很重要的课的话,文一熠就会不停地叫醒他,不让他睡。如果当节课不太重要,文一熠就随他去。
老师们都知道他家里的情况,惋惜的惋惜,失望的失望,但都不会太去干涉他。
只希望他能尽快走出家里的困境,大不了重新再来一年,反正总不会有比这更坏的结果了。
文嘉秋睡着的时候一旁的文一熠总会不自觉地分神去看他,看他紧皱的眉头,看他在梦里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看他眼下好久都没淡过的黑眼圈,看他垂在桌子边缘的手腕上凸起来的青筋。
文嘉秋倒是适应性强,很快在网吧混熟了,还给文一熠申请了一个企鹅号,只加了他一个人的好友,密码也是他设的。
弄完这事文嘉秋就给忙忘了,过了几天上语文课的时候突然又想了起来,原本昏昏欲睡的他忽然一激灵坐直。
一旁的文一熠扭头看傻子一样看他,见他把自己浑身上下的口袋翻了个遍,最后在屁股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头写着两串数字。
文嘉秋打开看了看,偷偷给她递过去:“给,我上星期给你整了个q/q,今天才想起来。”
文一熠接过来:“所以你这是几天没换衣服了?”
文嘉秋笑了笑:“幸好没换,要是换了,这纸就丢了。”
文一熠低头去看纸条,对着那个十位数的密码皱眉:“密码这么长?”
文嘉秋:“是我的号,你背下来,就记住我号了。”
说完,又补充:“你号是我密码,你都记下来,相当于有俩号了。”
文一熠无语:“我要这么多号干啥?”
话是这么说,文嘉秋却看着她把纸条收进了文具袋。
那个时候网络已经很普及了,很多同学家里都装了电脑,互相交换q/q号,约着放学玩游戏,家里没有电脑的,就会想办法去网吧。
文一熠对这些都不太感兴趣,课外也只是看书和画画,偶尔也会去文梦新或者文雅莉家里上上网,跟着她们看看电影,玩一些小游戏。
文一熠没怎么管过自己的号,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文嘉秋掌握着她的号,每天在网吧帮她挂着号升等级,还贴心地帮她加了小伙伴们。
文嘉秋用她的号申请加文梦新为好友的时候,文一熠就在文梦新身后的地上坐着给文梦新妹妹的书皮上画画。
文梦新看看那个看着跟个假号似的好友申请,回头看文一熠一眼,很不客气地回过去一串问号。
那边很快回过来。
-快通过,我是嘉秋,这是我给一熠申请的号。
文梦新半信半疑,扭头叫文一熠:“一熠,这是你的号吗?”
文一熠走过去看了一眼,才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啊了一声:“是我的吧,挺眼熟的,好像是秋子给我整的,但我没用过。”
文梦新点开资料卡,埋怨她:“我老早都说给你申请一个,你说不要,嘉秋给你弄,你就要了。”
文嘉秋给她设置的昵称挺简单,就两个黑点,在一众非主流的昵称中格外清新脱俗,个性签名是空白的,头像也是初始头像。
文一熠一眼就看懂了那两个标点符号的意思,笑了笑,搂住文梦新的脖子:“他没跟我说就弄了,我知道的时候他都弄好了。”
文梦新的注意力被她干巴巴的资料卡吸引,立刻通过对方的好友申请,噼里啪啦地打字过去。
-你咋不给一熠设个性签名?
-头像好丑啊
-看着跟个假号似的。
文嘉秋那边回复也挺快。
-这是她的号,得让她自己设。
-那你退了。
-一熠现在就在我家。
-让她自己设。
那边回过来一个ok,这边头像就灰了。
文梦新兴致勃勃地拉着在一旁看着他们聊天咯咯笑的文一熠坐下,给文一熠展示自己挑选的头像,后来文一熠选了个跟文雅莉和文梦新的姐妹头像。
这边换完头像,文嘉秋发过来消息。
-换个密码?
文一熠慢悠悠地打字过去。
-你换吧。
-换完跟我说说就行。
-我是说你自己给自己换一个密码。
-麻烦死了,我懒得换。
-......
六班班主任生病住了院,临时换了个年轻老师做代班班主任,新班主任在班里实行了一个什么优补差互帮互助活动,让学习好的学生跟学习差的学生做同桌。
于是在春天的末尾,文雅莉跟文维皓成了同桌。
文雅莉很反常地没有再跟文梦新和文一熠抱怨这件事,很自然地就接受了。
接受文维皓成为自己的同桌的事实,接受他的学习辅导。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日子很寻常地过下去。
文雅莉从小都全看心情的学习成绩倒是有了稳定又缓慢的提升。
夏初某个炎热的午后,文一熠和文梦新跑到文雅莉家里玩。
三个人在文雅莉的卧室地上铺了凉席,打开空调,并肩躺着看电影。
电影是文梦新选的,好像是一部外国爱情片,文一熠对男主女主的行为逻辑都不太理解,看得似懂非懂的。
看着看着文一熠有点困,她往后靠了靠,倚在她们两人肩上,电脑屏幕上的人莫名其妙又开始接吻,文一熠的上下眼皮也跟着开始接吻。
文一熠费劲地分开自己吻得难舍难分的上下眼皮,正试图起身换个更舒服的姿势时,右边的文雅莉忽然侧身看着她们两个人,开口说:“我好像喜欢上维皓了。”
文一熠和文梦新都呆住,文一熠还保持着半起身的姿势,文雅莉这样侧过来,好像文一熠躺在她怀里似的。
文梦新唰地坐起来,刚要说话,手里的雪糕滴下来一滴奶油落在她大腿上,冰得她一个激灵,也顾不上说话了,赶紧三下五除二把手里融化得太快的雪糕往嘴里塞。
文一熠也坐起身,看着文雅莉:“那你要跟他说吗?”
文雅莉想了一下:“肯定要说啊,要不憋死我了咋办?”
文梦新呲牙咧嘴地把雪糕咽下去,凑过来:“啥时候说?咋说?”
文雅莉摇摇头:“不知道,我也是这几天才发现我好像有点喜欢他,憋了没几天就憋不住了,先跟你俩说了。”
文梦新笑起来:“我一直以为你跟维皓总有一天要打一架,没想到……你居然会喜欢上他!”
文一熠也跟着笑,三个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文梦新和文一熠打破砂锅问到底地去打听文雅莉的心路历程,文雅莉也不含糊,很坦荡地跟她们说了。
文梦新再次言归正传地问道:“所以啥时候告白?”
文一熠一点都不困了,在一旁出主意:“要不要我俩帮你?”
文雅莉想了想:“我还没想好咋说,要不等考完期末再说吧,别影响他期末考试。”
“哟~”文梦新拉着腔调打趣她,“好贴心呀~”
文雅莉扑上去挠她痒痒,两个人滚作一团,文一熠在一边看热闹。
这时电脑音响那边传过来很突兀的一声响,文一熠扭头,这才想起来电影忘了看了,也不知道剧情怎么发展的,女主角竟然出车祸死了。
文一熠皱眉看了几秒男主痛哭的场面,起身去把电影关了。
回来的时候文梦新和文雅莉还在打闹,她笑着过去“劝架”,结果也被拉进了“战场”。
还是文雅莉比较彪悍,最后制住她俩,骑在她们身上,低头往她们脸上各亲了一口。
非常使劲,声音非常响亮。
文一熠被戳中笑点,捂着脸笑得停不下来。
文梦新也捂住脸:“妈呀!你以后可不敢这么亲维皓!”
“靠!文梦新!”文雅莉登时松开文一熠,集中火力扑到文梦新身上,挠她痒痒。
文一熠笑得一时停不下来,费劲地在地上滚了滚,让自己远离战场。
但文雅莉的告白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文维皓就在之后的一天很突然地告诉他们他父母要离婚了,他这学期结束就会跟他妈妈去省会z城生活。
彼时大家正一块骑着车回文沟村,文维皓的话说完,所有人一时都呆住了,有些反应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