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四）

季风总觉着那帝王对他的宠爱来得奇怪又莫名。

只是街上惊鸿一瞥，只是夜间一小叙，他很清楚帝王喜爱与他交谈，但对他的感情可是爱情他又不确定。

因为那帝王有些时看起来“情深义重”，有些时又看起来“薄情寡义”，还有些时看起来“无动于衷”。

总而言之，他觉着这帝王的性格难以捉摸，不可揣测。期许皇家的爱情本就荒唐，尤其他还从来便不曾期许。

他手中调试的动作很不经心，但实则自有章法，很快，这琴的音调便在他期望之内了。

信手一拨，琴音清而脆。

后抬首，便见绣春低着头仍是站在那处。

“站那做什么？”

她便无有其他事可做了么？

绣春答道：“那些拨派来的宫人方才进殿前奴婢就已安排下去了。”

意思是他吩咐下去的事她已做完，现在是在等着他其他的吩咐？

他不由笑了笑，觉得这宫人委实老实。

他说：“若无事，可自行去外头走走。”

绣春点头应下。

虽则她不知晓，但实际上他对她已是分外熟悉，加之琴音已成，季风便有心情再与这宫人多谈几句。

“你明年可是能够出宫了？”他问。

绣春一呆，她今年确已是十九了，而到了二十，宫人若无妃子要求，又自愿留下，便会被放出宫去自行婚配。

可这主子又如何知晓？她从来便不曾说过。

她还是不会问，只道：“回主子，正是。”

季风笑笑，淡淡说：“如此，早早出了宫去也好。”

这回她应当能够出宫。

绣春的面色似是有些不解。

他瞧见了，却也不欲多说，只笑着再信手拨了拨手中琴弦，问她：“你可知我是如何进宫来的？”

他候了几息，不曾听得人回答，便抬了视线。

绣春支吾着开口：“是……是陛下请您，您才进来的。”

请。说得对，却也不对。

他眼中有笑，如此看来，说这宫人完全不懂看人眼色也不尽然。

“你是这般想的？”他点头，似是认可，又似是此时才明了了她真正的想法，再笑着追问，“那依你之见，我是因何被陛下请进，又因何得陛下宠遇，方才一进宫，便令陛下折了宫中大多数才人贵妃，乃至于皇后的脸面，来维护我呢？”

——

那、那当然是因为……

若当真从一位九五至尊的帝王的角度，选中一个人进宫，还是男子，抛却身份和利益不提，也就仅有相貌、才情两项。

毕竟他并非哪个世家贵族的公子，而实际上，又有哪位世家贵族的公子愿意进得宫来，以这般的方式伴于君侧呢？就是肯，也伴君如伴虎，世人重名。

美貌才情两项中，苗苗，也就是绣春果断答道：“因为主子才情高。”

他手上调试着的琴弦便是证据之一，当日帝王微服出访，观一比试，他以一曲直接夺冠，赢得满堂喝彩。

其风姿、其才情、其样貌，在场上众人之中已是出类拔萃，而放之京城贵公子中，亦是数一数二。

如此美质，怎可沦落乡岭？便将他带至京城，又……置于宫中。

想到这里，苗苗不由一梗。

而主位上那人听她说，直接便笑了两声。

苗苗：……

他慢悠悠道：“这般么？可如今我还是住在这皇宫角落的尚乐宫，陛下的宠爱来得快去得也快，你来了我处，可曾担心过选错了主子？毕竟我身份特殊。”

这个问题好答，苗苗想。

主子问下人这种问题，不就是想要下人表个忠心么？绣春还不至于这般蠢笨，连说句好听的都不会。

再者，她可是非常清楚并了解，他是绝对不会失了帝王的宠爱的。

她听见自己说：“不会。”

她自己也慢吞吞，道：“陛下既将这‘尚乐宫’给了主子，定然是极知晓主子性情，也欣赏主子的。”

完美，她心中暗赞，说的都是实情，不是在溜须拍马。

以为就此就该停了，不想她又听见自己说：“而且奴婢明年便可出宫。”

出宫之后，他如何，又与她何干。

得知绣春这个心声的苗苗：……

她惊得呆住，心中默默流下了两行宽面条泪水。

绣春这个呆子！她有苦难言。

主位上那人直接笑出了声来，半分也不曾遮掩。

看他笑得欢，便是再后知后觉，绣春也察得了不对，当场便要跪下。

苗苗：……啧，啧啧啧。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啊姐妹。

但他抬手免了她的跪礼，眉眼间笑意犹在，道：“借你吉言。”

倘若她会因着他失了宠爱、她选错主子而后悔，那他定然不会让这个理由存在，一如先前的许许多多次。

不是为了什么特别的情愫，只是他死生看多、经历多，对身边这从来不走的宫人难免多几分护持，即使现在一切重来也习惯难改。

但他却不曾想，眼下这宫女明显不将他的庇护放在心上。

真诚又天真，竟叫他心生几分喜欢，禁不住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