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相
卫兰藉逃难时脑子里“住”进了一个人。
她走投无路,在深林破烂的荒庙里落脚,打算在沈抒白的追兵赶到之前,尽可能休息一会儿,却被一阵突兀的咳嗽惊醒了。
她的眼睛四下警惕地扫视,发现刚刚放亮的清晨时分,破庙中阒无人迹,真得说有动静,也只有她自己急促不安的呼吸声。
可她之前确实听得清楚,明明白白的一阵低咳把她吵醒了。
是谁?
心里这样疑问,口中也不由自主问了出来,同时手握上了身侧的弓箭。
【咳……咳咳……】
四面的死寂中咳嗽声又出现了,清晰得好像就在耳边。
卫兰藉神色一变,站起身大声道:“什么人在这里装神弄鬼?”
她又困又饿,疑心是沈抒白,在心里把他骂个半死,这会儿倒是学起她的作风搞起这些下流手段来了,但仍然惊疑他不应该这么快就找到这里。
【……】
卫兰藉听到了呼吸声,照旧清清楚楚响在耳际。对方似乎也有些惊疑,不安审慎地选择不去开口。
卫兰藉心道:什么鬼?内家功夫深厚的人怎么肯让人轻易听得他的呼吸?可四下扫视查探过,实在不像自己被人埋伏。
卫兰藉心中稍定,却也不肯放松,犹豫着试探性开口:“敢问尊驾何人?”
打定主意只要那人一出声,她就一举前去揪住他,把他从藏身之地拖出来好好揍一顿!世界上只有她吓唬人的,没有她被人吓的!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阵:【你寻不到我。】
什么?卫兰藉猛然转个身,那个声音实在太清楚了,她忍不住怀疑对方就在她身后,然而等她转身,她身后只有已经半颓圮的佛像。佛像双目似开似合,悲悯地将她看着。
怪事。
【因为我也寻不到你。】
什么意思?卫兰藉烦躁起来,厉声呵斥:“莫要装神弄鬼,是好汉就出来一见!”
沈抒白要听了这话估计又得明里暗里挤兑她一句兵痞习气,呸,那个笑着捅刀的白斩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个声音似乎轻轻笑了一笑,把卫兰藉给惹毛了,她现在颇有些惊弓之鸟。
【我在狱中。】
yù?哪个yù?狱?见识使然,第一个蹦出来的字是牢狱的“狱”。
“你在牢房里?”卫兰藉忍不住问。
什么鬼?被她亲手送下狱的冤魂找她索命来了?大活人沈抒白都没能把她抓住送进刑狱,区区小鬼势必不可能威胁到她。
卫兰藉不客气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是被谁害死的。若是我把你送进狱中,你怨恨我,等我死了你再来找我算账便是,如今我没得闲理会你。”
再次检查了四周,确定安全无误,卫兰藉有些疲累地坐下来,手仍握住弓箭不肯放松,又且瞄了一眼身后的佛像。
佛祖不灵啊,她想,就算佛像缺了半边,也该镇得住这种没什么道行的小鬼吧。难道说她罪大恶极到连佛祖都不保佑她了?
那个人又被她逗笑了,十足清晰的低低笑声被他自己的咳嗽声打断,他似乎有些伤,呼吸都急促起来。
到底是什么人呢?
卫兰藉细听了听,听见破庙外头零星的几声鸟叫、偶尔刮过的几道风声,接着就是出声那人急促的呼吸声。
真是奇怪啊,这声音倒好似直接从她脑子里传出来一般。卫兰藉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忙问:“你真的在牢房里?”
【嗯。】对方似乎连说话都很艰难,却还是这么回答她。
“你看不见我?”
【是。】
“你知道我是谁吗?”
对方笑了笑:【似乎是个女郎。】
什么似乎。卫兰藉腹诽。
“你在哪个大狱?”
心中历数过朝中大狱,关押朝廷官员及眷属的大理寺、刑部……对方却不回答,卫兰藉警惕起来,还是有人装神弄鬼!
他道:【大理寺狱。】
卫兰藉:……
“好吧,我姑且信你一信。”
如果他真在大理寺狱,那么相隔数千里,她有什么好怕的。
卫兰藉竟也不担心自己脑海中突然传出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是不是她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
她大咧咧道:“你叫什么?因为什么下了狱?为什么能和我说话?”
她记得她跑路前也没参哪个官员一本,使之镣铐加身,最终有了这样的能力啊。哦,她跑路了,是有可能牵涉到一干人等被下下大牢,尤其沈抒白那狗人,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卫兰藉心塞地臭着脸。
对方道:【一月前被下进狱中,因忤逆圣上。】
卫兰藉心思电转,一月前因犯上被下狱的官员……有吗?
她皱眉:“你叫什么?”
【……陆棠棣。】对方似是也奇怪,顿了一顿后才回答。
卫兰藉断然:“撒谎!朝中百官我尽数认得,哪有一个叫陆棠棣的人物?!”
对方诡异地沉默,卫兰藉气得站起来,娘的,还是被摆了一道,说到底还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她扬起声音:“不必再试探了,是公是母一探便知,请现身吧。”
她站在佛像之前,冷冷看着死寂的周遭,手握弓箭,静等来人出现。
无人出现。
自称是陆棠棣的人道:【你那里朝代几何?纪岁几年?朝中圣上是……?】
他的语气有些谨慎的斟酌,以及些微的惊异。
卫兰藉皱眉想了想,不可思议道:“你觉得……”
她将今岁何年、今夕何夕、今之朝代是哪朝哪代尽数告之,等对方再度沉默,艰难地得出“你我不在同一世界”的结论后震惊惊叹地咂了咂舌。
娘欸,她遇见活的神仙了!啊,也不是神仙,看对方的样子,也只是个官员,比她的境况还差些,都收监在大理寺了。
卫兰藉颇有些同情:“世事奇妙。”
对方苦笑。
“倘若你在我这世界,你又来得早些,兴许我能将你捞出去呢。”仗着对方看不见她、不了解她,甚至与她都不在同一时空,卫兰藉毫不脸红地说着大话。
这里谁不知道她最擅长的是把人送进监牢,而不是捞出大狱。
列班上奏的活阎王、右相手下鹰犬、朝堂民间闻风丧胆的鬣狗、官员切齿痛恨的凶顽之徒……诶,卫兰藉歪了歪头,她的外号还挺多的,听着就有劲。就是自从义父被她架空之后,“右相手下鹰犬”就变成“狼心狗肺、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小右相”啦,没劲。
休息够了,卫兰藉打算换个地方落脚。
【若在你的世界,我怕没有机会进大理寺狱。】
卫兰藉偷笑了笑,脑子里这个人……该说本来就涵养颇佳呢,还是因为入了狱、服了刑反而大彻大悟、全部看开,口气豁达无比中微有些自我揶揄的意思,给人一种从容的印象,明明都被收监了。
在没有实质约束的情况下,卫兰藉不介意哄他一哄,多少年她都是借着这哄人的本事过活的:“官职不是自己的,学识却是,你既能在你朝封官,在我这自然也可。”
实在不行投入她的门下呗,她来者不拒,哎,就是会被清流人物戳着脊梁骨骂一句败坏朝纲的疯狗,啧,若叫她听见有人这样骂她,转脸她就得把那个人下下监牢。
陆棠棣未曾答话,卫兰藉也不在意,闪出破败的荒庙,留神打探周遭——
“咻!”
该死,卫兰藉就地一个翻滚躲过,尽速站起身来,前方暮蔼蔼的丛林中钻出披甲带刀的侍卫,扫一眼树上还藏着许多弓箭手,两面后方又有被人包抄的脚步声。
卫兰藉心里一沉,握紧手中弓箭,听那“哒哒哒”靠近的马蹄声。
哦嚯,沈抒白那个书呆子会骑马啦?她漫不经心,手搭上箭矢。
一想,可惜她之前的刀。二想,走晚了。
陆棠棣敏锐地问:【怎么了?】
卫兰藉轻轻地笑,回答他:“仇家找上门啦。”上一秒还同情人家,下一秒自己倒霉。
她抛开不必要的思绪,看着沈抒白,这位左相,朝堂上与她死不相让、见面互掐的对头。
坐在马上的沈抒白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卫兰藉。”
“哎。”她笑着点头。
“束手就擒,饶你不死。”
卫兰藉张开手上的弓。
“大胆!区区贱妇,如何敢负隅顽抗!”
哦呀。卫兰藉吃惊,作出大为感动的神色:“王大人你终于敢说我是女子啦?”她笑嘻嘻。
卫兰藉一开始入朝为官是用的男子身份,却一直用的女子声线,自称自己自小就如阉人般有难言之隐疾,故此声音如同女子,谁人若敢在她面前就此事说项,谁就得掂量掂量自己脖子上脑袋的斤两。
义父在她初入朝时就已隐隐禁锢她不得,后被她架空,更是难以将她辖制,想着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待义父当如生父”的教条训导她,那是做梦。
如今义父坟头上的草都快三米高了,这些当初怀疑她身份,却在初初入朝时被她义父的凶名镇住,不敢揭穿,以后更被她自己的积威甚重唬住,不能揭穿,一直自欺欺人的家伙,现在看她落难了,总算能光明正大骂她一句:“贱妇!”
龙椅上痴傻的皇帝在她玩笑性说自己是女子时,都会好奇地仍旧称她一句“卫大人”呢,这个姓王的算个什么东西。
原本想射沈抒白的箭偏了偏方向,对准了王大人。卫兰藉温柔地说:“王大人,再说一句。”
在场有名有份的官员中,就没有人是武力值胜过她的。
沈抒白是个单纯的“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十足的文弱书生,卫兰藉杀他都嫌不过瘾,杀王大人,更是嫌脏了自己的手。
她脸上一点玩笑也无,假装的、糊弄的、嘻哈的笑意褪去,面无表情中透出点与她的赫赫凶名相符合的森然阴冷。
沈抒白道:“卫兰藉,你走不脱了,何必再伤人性命。”
卫兰藉:奸人有奸人的道,死也得拉个垫背的。
她仍旧盯着王大人,拉弓的手却欲松未松,哀叹:唉,为什么只剩一支箭,但凡两支,她就免费送一支给王大人了。
她心中颇为遗憾,瞄了眼先前那射她没中、钉在地上的箭矢,也不够时间把它拔出来。
陆棠棣问:【不跑吗?】
他还在啊。
卫兰藉快活地回答:“我一跑他们就要把我射成刺猬啦。”
沈抒白不明白她在跟谁说话,皱了皱眉还要开口劝降,卫兰藉道:“沈抒白。”
他一愣。
“送你。”一枚箭矢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