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柒至拾)
柒·变故
时光总在柴米油盐中悄悄溜去,留下处处清水蜜糖。整日整日洋溢着笑容的她,却从未想到,是何种深重酷烈的雷鸣,能在一夕之间,顷刻毁掉一个人的所有,将之坠入十八层漆黑无明的深渊。
那日,她难得梦到了多年未见的亲人,她看到父亲母亲手牵着手渐行渐远,她嘶声呐喊,她拼力追逐,而梦中人只是走,缓缓地走却为何触不得分毫?!眼泪在沿途砸成了珍珠,将本就坑洼的思念的心田砸出更多惧人的深坑。她抱头蹲下,无助包围了这样一颗年轻的脆弱的心,世界渐渐一片漆黑,无边的寒冷似要冰封一切黑暗的洞口。
“噼啪……”
暗夜中闯入一点火光。
驱散了周身的寒冷,温暖将她团团包围。她突然很累,累得不想动弹分毫,不用抬头,甚至不用去想,他的胸膛,会这样温暖着她,永远,永远。就在她将陷入安详沉睡之时,背后的温暖突然炽烈,一瞬间似要将她灼伤。她骤然惊醒,他已不在身边,心中没来由一悸,起视四顾,空气中弥漫着灼人的焦糊味,她撞出门外,脑中便从此印入了一生的梦魇。
火,满山的烈火;血,漫天的血雾。
惊惧的尖叫伴着苦苦哀求不绝于耳。她看见老人被腰斩、孩子被刺穿;她看见无数人皮铁甲的魔鬼毫不留情地收割生命;她看见母亲怀抱着孩子倒在血泊中;看见为首巨大的狰狞野兽,以及伫立兽背之上肃杀而冷漠的身影。
她还看见被绑在巨兽背上的他,浑浑噩噩,不见眸中半分神采。
血色,染红了黑夜的幕布,紧接着,撕碎黎明。染血的晨曦照进她眼中,反射不出一点光明。她恍惚麻木地跌跌撞撞不住行进,雾蒙的双眼惊弓之鸟般捕捉着沿途每具躯体哪怕一丝微弱的颤动,随即倾尽一切力量施以急救,却一次又一次被淋漓的现实击堕心灰意冷的深渊。
他终是发现了走肉似的她,瞪大双眼喊着什么。
她听不见。
耳畔充斥着村民们惊恐的呼叫,她看了他一眼,旋即移开视线,她不知道如今的他到底是谁,自己的恋人抑或是一个魔鬼,她只知眼前之景许是与他脱不了干系,她不愿理会,倒不如说是害怕面对,害怕否定自己的心,自己的情。
突然什么抓住她的脚踝,她颤抖着转身看去,大宝满身血污,正艰难地抬起头来。那对湛蓝可爱的大眼睛,这天地间如今唯一的一池清澈,深深地刻进她支离破碎的心里:
“痛…………姐……姐……好痛……”许是用尽了余下气力,她看着小手软软垂下,却像是一柄重锤,顷刻砸碎她最后的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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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逃离
她再也承受不住这一切,崩溃如决堤。
转身不顾一切逃去,她拼了命地跑,脑海中再不剩下任何思虑。一切的力量灌注于双脚,跌跌撞撞,不支倒地,仍以手指抠住地面,一点点爬行。干裂的嘴唇、卷劈的指甲,一切肉体上的阻碍不会使一具麻木的躯体停滞半分,一切精神上的折磨更不会使一颗死了的心重搏片刻。
身后的世界如镜般碎裂,又似泡沫破溃不留痕迹,只余大片大片的黢黑背景似文人挥毫洒落碧空,像颗颗黑曜石,孤零零嵌在空中。而她全然不闻,只是逃,逃,发疯地逃,发狠地逃,她要逃离这个噩梦,这个痛苦扭曲的过去。
一瞬间,又好似已过万年,一切堕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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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真相
黑暗中不住前行,瞳中早无一丝光彩,空洞得令人心痛。
不知经过多久,黑暗中有微光亮起,组起一幅画面,是那时的密林,信纸上一笔一笔落下:
“极北腹地有福临,村中掩金。”
那一闪而过的美丽金霞,梦幻而朦胧,分明是金子反射而来。
一瞬的痛苦惊愕浮上双眸,一瞬又结成冰霜。她只是加快步伐,一步步恍惚而执拗。
光芒骤熄,紧接着又亮起,不久前的血腥再入眼帘。被紧紧捆绑不得动弹的他向身旁男人苦苦哀求:
“父亲,求你放过她,放过她……”声音逐渐沙哑,终究陷入沉默。
他那时向她呼喊着的,是一句句“对不起”,直至喉头咯血咽舌燥痛再发不出声音;直至失魂落魄的她早已消失在视线尽头,仍无声地遍遍重复。
男人只斜睨一眼:
“瀛王世子,怎可委身乡野村妇。”
他没有反应,仿如一具死尸。
……
她不住颤抖,目光一时聚焦一时空洞。
她忘不了,忘不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羽琼,忘不了视她为掌上明珠的哥哥独自一人走向千军万马时的背影,那样决绝那样孤寂;更忘不了他圆睁的双目,士兵踩在他的尸体上向他吐唾沫时那眼神中满溢的讥讽、嫌恶与得意。原本四季如水的眸子,带着浓浓担忧不舍,化成一缕星光。
她不能死,她要带着满身的伤与滔天的恨,逃出去,终有一天,她要让他们尝到今日她所受,尝到失去一切的滋味。
可她终究不敌风雪,倒在了半途。
“无所谓了……”苦得出奇。
步履放缓,迷茫又坚定。
光幕闪烁,刹那不同光景。
归家的他整日怏怏不乐,形同活尸。
王府要与别国联姻,他不置可否,置若罔闻。
成亲那天,他机械地完成道道礼仪,便起身离开,甚至不曾一度洞房春宵,不曾掀起公主的盖头看她哪怕一眼。若非公主厚爱,这样的他,早已引来杀身之祸。那公主才貌不曾输她半分,他却从不多看一眼。
数年后,他有了儿子。当妻子满面喜悦地将儿子抱与他看时,他眼中神采一闪而逝,嘴角勾起一抹痛苦的弧度:
“就取名仙童。”
妻子忙惊惧摆手:
“万万不可,儿字先于父,这不合礼数。”
他的面容骤然可怖:
“我说就叫仙童。”
他只是个父亲用来传宗接代巩固地位的工具罢了,希望自己儿子的将来,不再受制于这可笑可憎的宫廷权术,再重蹈他的覆辙。
又是数年,他终是承下了这一郡山河。受封当天,他便赶去置下了帝都最好的一处墓地,亲手刻下碑文:
爱妻玲儿长眠于此。
手被刻刀豁开一个血口也全然不知,远处跟来察看的妻子脸色苍白,如同金纸。
…………
亮光骤熄,四周又陷入全然的黑暗,浓郁得要滴出墨汁。
脚步已然停息,女孩撕裂的呜咽响在无尽的黑夜里,痛彻的泪,砸下无光的深渊。
从哽咽到歇斯底里,苦痛结成颗颗明珠,碎在女孩逝去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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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觉醒
哭泣抽干了她所有的力量,使她再不能动弹半分;也同样杀死了曾经脆弱的她,使她的心从此坚韧不摧。恩怨埋葬在从前,如今,她的心脏只为自己跳动,她的意志只由自我而行。
不知过去多久,她积蓄足够的力量,缓慢而坚定地立起,玉手虚握,一杆旗枪呼啸而来,枪尖兀自颤动不已。旗帜上部一只巨鸟口吐寒冰,振翅击天。
“从今往后,我名羽翎。誓为斩尽天下恶鬼,荡除邪欲贪心。”
有声自心底响起,庄重空明不辨男女:
“众生皆如此,可否不辜负。”
她不语,旋身投出旗枪,击碎无边黑暗,炸开一片光明。
暴风雪仍在呼啸,一如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永不会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