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夏季里的天气,往往阴晴不定,第二天一早就下起了雨,方夏只好待在厨房串菜。
许是雨天的缘故,今天店里的生意并不怎么好,等了很久,也只来了一桌客人。
是一对夫妻,还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方夏看着有点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他们。
不知道为什么,点菜时,方夏总觉得对方在打量她,她开始怀疑,这对夫妻是不是以前在村里见过她。
不过,被认出来了也没什么关系,方夏想,反正舅舅和舅妈都巴不得家里少一个吃饭的人,是绝对不会跑来这里找她的。
方夏把凉菜给他们端上去,又给他们添了茶水,继续回到后厨去帮忙。
“欸,你看看,”那女人抬手指了指方夏,压低声音,“刚才那丫头,是不是青平村里老方家跑了的那个?”
男人放下酒杯去瞧,刚好只来得及看到方夏的背影:“这哪看得出来?”
“那你等她出来了再看,一会儿肯定还是她给我们上菜。”
几分钟后,方夏端着烤好的素菜走过来。
女人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提醒丈夫。
等方夏转身回了厨房,女人迫不及待地问丈夫:“这回看清了吧?是不是方家那个丫头?”
“还真是。”男人拿起酒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笑说,“村里头都说,那丫头没考上大学,离家出走了,没想到是跑到这儿来了。”
雨势渐渐小了下去,又陆续来了两桌客人。
赵婶拿了菜单给客人,正要转回身时,被那女人给一把拉住。
“老板,你怎么敢招那个丫头来店里的?”
“哪个?”赵婶仔细一琢磨,店里现在也就方夏一个小丫头,随即反应过来,“你说刚刚上菜的那个?”
“对啊。”那女人凑到赵婶耳边,神神秘秘的,“我跟你说,这丫头克亲克友,她从小没爹没娘,就那么一个外婆,今年也被她给克死了。”
那男人也跟着附和道:“我劝你啊,趁早把她赶走,离这种人远点,可别给你这店招什么灾祸。”
赵婶呵呵一笑:“谢谢您提醒了,但我们这儿不信这个。”
厨房里开着水龙头在洗菜,方夏并没有听见前厅里的客人说了些什么,直到赵婶像往常一样,喊她出去接菜,她才掀开帘子走出来。
雨依然在下,雨点一串接一串地坠下,砸在门前的小水凼里,溅起水花。
这样的雨天,道路湿滑,陈槐本来不用专程跑一趟的,但他还是来了。
方夏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人。
他穿着长筒的雨靴,身上的雨衣还在往下滴着水,样子看着有些狼狈。
陈槐刚把两筐菜抬进店里,雨势又大了起来。
赵婶拦住要往外走的陈槐:“这雨太大了,不好骑车,要不你在店里坐一会儿,等雨小了再走。”
“也行。”陈槐脱下雨衣,放到墙角,又拿了板凳,去后院的屋檐下坐下。
这里淋不到雨,没有其他人,也不占地方。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燃。
“方夏,”赵婶喊,“你去找找看有没有干净的毛巾,拿去给陈槐擦擦水,我看他都淋湿了。”
“好。”
方夏放下手里的活,去找了毛巾,正要拿去给陈槐,还没走近,就听见他说:“别过来。”
陈槐仰起头,吐出一口烟雾,“我抽烟呢,站远点。”
方夏没再往前走,就站在原地跟他讲话:“赵婶让我给你拿了毛巾。”
“没事儿,”他轻抬眉头,抓了抓头发,“一会儿就干了,用不着擦。”
他那头金棕色的头发沾了雨水,湿漉漉的,看起来似乎没有先前那么晃眼了。
方夏又仔细瞧了一眼,他头上还没长出明显的黑发,不知道这头发是前不久刚染的,还是黑发长出来后又专程去补染的。
她靠在门边:“今天可以给我讲后续了吗?”
“什么后续?”
“就是你昨天没讲完的。”
陈槐似乎是在回忆,慢悠悠地“噢”了一声,然后就不再说话。
方夏只好开口问道:“从网吧出来之后呢?你们回学校了吗?”
陈槐被这个天真的猜想给逗笑:“怎么可能,我们都偷跑出来了,不疯个够哪会想着回去。”
“最后被老师发现了?”
“当然,然后全校通报批评。”
“然后你就被开除了吗?”
“差不多吧,被处分了,留校察看。”
“就因为翻墙去网吧吗?”方夏咂舌,心想,原来翻墙出去的后果会这么严重。
陈槐漫不经心地说:“倒也不全是因为翻墙出学校这件事。”
方夏更惊讶了:“你还干了其他坏事啊?”
“就是经常打架而已,其他应该也没干什么过分的事情了。”
“你为什么要跟别人打架呢?”
陈槐看了方夏一眼:“你问题怎么这么多?没完了?”
方夏耸耸肩:“不想说就算了,那我去忙了。”
“没不想说。”陈槐吸了一口烟,声音也小了下去,“他们骂我,说我,还咒我全家死绝。”
他掸了掸烟灰:“所以我逮着机会就想收拾他们。”
方夏眉头微皱,问:“就非得用打架来解决问题吗?”
“也不是,我只是习惯打架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架的呢?陈槐记不清了。
回忆了一下,他想起了一个大概的时间点。
那是上小学时候的一节语文课,语文老师让他们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
天真的小孩子总是对未来有着数不清的美好幻想,孩童时期的陈槐当然也不例外。
一提到理想,同学们都纷纷有了兴趣,拿起笔兴致勃勃地开始写。
他们有的写长大了要当老师,有的写要当医生,有的写要当科学家。
还有的,在作文里说长大了要创造一种不用写作业的制度,或者发明一种人类戴着就能飞起来的翅膀……各种千奇百怪的想法都有。
陈槐也写了,他写的是,他长大了想当警察。
他刚读了作文的开头,全班瞬时哄堂大笑。
班里的同学都笑话他,说他自己就是杀人犯的儿子,居然还好意思说想当警察。
有几个调皮的男生,还带头抢过陈槐的作文本,把他的作文给撕了,碎纸片撒得满教室都是……任凭陈槐怎么喊叫都没有用。
他争辩不过他们,也抢不过他们,只能缩在角落里,看着满地的碎纸屑被别人踩来踩去。
那一天里,被撕碎的,又何止是作文本呢?
似乎也就是从那一天起,陈槐开始跟别人打架。
隔三岔五就打,即使总被班主任老师拎到办公室里去批评,被教导主任拉到教室走廊外罚站,陈槐也死性不改。
他想,既然讲道理不能让他们闭嘴,那就打,一拳一拳,打到他们都痛得张不开嘴为止,打到他们都不敢再随意欺负他为止。
从那以后,陈槐一发不可收拾。
他成了老师口中三天两头就打架斗殴的坏学生,成了其他家长口中的反面教材,成了在集会上念检讨的常客,
但那时的陈槐,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检讨自己的行为。
那时的他,毕竟年少,毕竟叛逆,所以并不觉得自己处理问题的方式有什么问题。
那时的他,除了打架,确实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去抵抗那些嘲笑、谩骂和欺辱。
陈槐孤立无援,而拳头,是年少的他唯一可以保护自己的武器。
尽管,那样并不好。
-
陈槐在店里坐了好一会儿,眼看时间快来不及了,但雨势依然没有要减小的趋势,索性不再等了,穿上雨衣就往外走。
“不再等一等吗?”方夏追上来,喊他,“手机上的天气预报说,再有半个小时雨就停了。”
“不用了。”陈槐翻身上车,握紧车把,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迟到了厂里会扣钱的。”
他居然在担心这个吗?方夏看着那个消失在大雨中的身影,心中满是疑惑。
明明看着完全不像是会遵守规章制度的人,但居然也会因为怕迟到被扣工资而冒着大雨骑车。
陈槐骑上摩托车走后,不到半小时,雨就停了。
天气放晴,闷热也被大雨带走,显得更为舒适。
夜里吃烧烤的人多,方夏又是清洗餐具,又是点菜上菜的,忙得团团转。
凌晨一点半,烧烤店打烊,方夏清洗了拖布,来拖最后一遍地。
赵婶坐在一旁的桌子上,忙着数钱和算账。
手机支付在镇上还没有大范围普及,尤其是中老年人,比起在手机上操作,他们都更喜欢从包里掏出现金来结账,赵婶习惯了每天都把当天的账算清楚。
店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方夏忍不住打听起来:“赵婶,那个陈槐是什么人啊?”
“他啊,他就住在镇子后面的那座山上,平时在镇上的建材厂上班。”
“陈槐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赵婶这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他家里也没别的亲人了,就剩一个奶奶。”
“他天天送的那些菜,就是他奶奶种的。”
店里的菜并不全靠陈槐家供应,赵婶见老人家年纪大了,种些菜不容易,价格也确实便宜,就答应下来,每天可以收些应季的蔬菜。
原本,陈槐洋洋洒洒地跟她讲了他翻墙、逃课、打架的“辉煌”事迹,方夏只以为,他和那些不学无术、早早辍学的不良少年没什么两样。
方夏想,陈槐之前应该跟她在街头碰到的那些混混模样的人的是一伙的。
他八成也会穿着奇形怪状的衣服,顶着一头染得五颜六色的头发,再叼上一根烟,然后成群结队地游走在大街小巷,或是混迹在网吧和KTV,或是骑着摩托车疯狂地加速飞驰。
总之,他应该不是什么好人才对。
可是……想起他今天那副落寞颓丧的样子,方夏又觉得,他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人。
同一个人,身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矛盾的属性呢?
他的性格,似乎并不像他的发色一样张扬。
方夏实在是看不懂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