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走出麦当劳的大门时,梁焕满背都是汗。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怎样一种状态下走出来的,反应过来时,就已经被拥挤的人流裹挟着出了店门。
“这么热啊,瞧你脸上的汗。”
梁焕刚出来,陈亦媛便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巾递给他。
梁焕没接,他脑中嗡嗡作响,都没反应过来陈亦媛在说什么。
刚才的一幕恍如白日里的一场梦,此刻亦不合适回去检查那梦是不是现实。
他机械地弯下腰,把摆在地上的塑料袋一股脑套到手上,拎上便朝一旁快步走。
“诶?”陈亦媛莫名其妙,愣了两秒后,忙跟上去。
那层楼的地板设计,有许多处方形镂空,镂空处嵌着透明的玻璃,可以直接看到楼下,给人以惊悚感。梁焕本不恐高,但此刻,每每踩上去,都觉得腿在发抖,耳中还生出玻璃破开条条裂缝的声音
——有什么,好像要破碎……
“上楼吧,上面应该有空位。”路过扶梯时,梁焕突然停下来。
吃个汉堡也要找位置坐下来吗?陈亦媛心头打了个鼓,但还没回出话来,梁焕已经先她一步站上了扶梯。她只好也跟上去,和梁焕隔出几步,一上一下,一前一后,到了上一层。
这一层的休息区果然有空座,梁焕一坐上去,行李一丢,几下撕开包装纸,就把汉堡满满实实塞进嘴里,一口咬下三分之一。
“有这么饿吗?”陈亦媛笑,坐到一旁。
梁焕还真不习惯狼吞虎咽,这一口太大,把口腔填满了,想回答一句都咬不出字来。他努力咀嚼一阵,又灌了一大口水,艰难吞下后,才缓过气来。
“早点吃完,早点去买。”
气息终于平稳如初,他脸上的笑意展开得不露痕迹。
“不急,看你差点儿噎着,慢慢吃。”陈亦媛跷起二郎腿,拿出手机来看。
她没把目光持续放在梁焕身上,这让梁焕感到轻松,脑子里腾出来空档,反复回放刚才在麦当劳里刻拓下来的画面。
若要半点不能去回想,他真会憋死。
他没急着很快把汉堡吃完,回放的画面中,竟充斥着麦当劳里油腻的气味,想着想着,就觉得口中的食物难以下咽。最后两口实在没胃口了,就攥在手里,不再往嘴里送。
这时,陈亦媛的手机响了。
“什么?又出问题了?”高放着的一条腿落了地,背直起来。
她面露暗色,语调上扬几分,“开发B组的几个人就这样,哪回测试组报错打回来,不把责任推到设计那边?这次的功能拓展涉及用户之间的资金流动,可靠性和稳定性当然是优先级最高的,这样的设计没问题。你跟他们说,务必严格按照设计书来做!”
对方还在说着什么,陈亦媛一边耳朵听着,脸色越来越焦灼。她不经意看了眼梁焕,而那时,梁焕并没有仔细听她说话,目光无神地游离到一边,手里的汉堡残余凉成了干面包。
“不好意思啊,我得去趟公司。”梁焕不知发了多久的呆,直到陈亦媛把他唤回来。
这种突然袭击的电话见怪不怪,陈亦媛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所谓“经理”,就是不停在各个组之间打转,像个调和剂一样挨个儿哄,非得把每个组都哄高兴了,项目才转得起来。但凡出一点摩擦,所有人第一个就找她,她的手机总是24小时待命,不得安生的休息日是家常便饭。
梁焕曾想放弃技术职,尝试做做管理,但从陈亦媛身上真正体会到“管理”二字的含义后,就退避三舍了。比起看着高大上的“经理”,搞开发的工程师们往往才是大爷。
“现在吗?”梁焕问。
“哎,我也是没辙,这项目赶着Release,我要不去摆平,出了问题就麻烦了。”陈亦媛一脸歉意,“说好了要陪你去吃大餐的,又要食言了,别生气啊。”
昨晚,陈亦媛也是这样被一通电话叫走的,连早就约好的家长见面都鸽掉了。那时,梁焕还一万个不悦,这时,却莫名觉得松了口气。
“没事,你忙去吧,工作嘛。”他答得坦坦荡荡。
“那你帮我把这些东西拿回去,回头我去你那里取。”陈亦媛指着满地的战利品。
“行。”
她起身:“回头我跟你咨询咨询技术细节,免得老被开发和测试踢皮球。还请不吝赐教哦,大工程师!”
她摆出一个侠女敬礼的手势,梁焕轻轻一笑:“行啊。”
陈亦媛没注意到,梁焕的嘴角比平常扬得开了些,多出的那几分,是刻意。
她刚走两步,又回头大声嘱咐:“哎呀,还没给我弟买东西呢!你帮我给他选双运动鞋吧,你能看中的就行,43码!”
“行。”
*
陈亦媛顺着扶梯一层一层往下走,梁焕靠在这一层的栏杆边,远远看着她下到一楼,穿过中庭,消失在通向盛兴大门的回廊处。
一刻没停留,陈亦媛消失的一瞬间,梁焕双腿飞一般跑起来,扒开人流,冲下扶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麦当劳旁边的茶社!
从偶然相遇的那一刻起,过去了才不过二十分钟。但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梁焕已经无数遍地在告诫自己:时光已逝,一切已不可追,这不会、也不能成为一场动荡。
他如此告诫着自己,将心绪捋得平平整整,于是他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去渴望再见。
他渴望再见,渴望能和冉苒再说上几句话,至少亲口问她一句:这四年,你去了哪里?
然而茶社里,二十分钟前还端坐在那里的女孩,不见了。同一个位置,现在坐着别人,旁边没有,再旁边也没有!
梁焕下意识在四周寻找,一一搜索,却再不见冉苒的踪影。
就像一缕烟,飘忽了一瞬,随即就散。
幻觉?看花眼了?梁焕忍不住问自己。
可这怎么可能呢。四年了,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把她从自己的世界除去,终于不会再想起她,不可能突生这样的幻觉。
一定不是,他看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那就是冉苒,是她本人,她来过这里!
一定还没走远,梁焕冲出茶社,沿着周围的女装店一家一家地找。
商场打烊前的一个多小时里,梁焕跑遍了盛兴所有的店铺,所有的休息区,来回无数次穿过各条走廊,无数次朝中庭望去,甚至还跑到外面的小广场去
——然而,他再也没能见到冉苒……
盛兴就要关门了,梁焕回到之前吃汉堡的地方,垂头丧气。
一心寻人,他把陈亦媛给妹妹买的礼物都丢在了这里,此时,打扫卫生的阿姨正高喊着:“是哪位客人落的东西呀?”
人没找到,东西还差点丢了,也没帮陈亦媛的弟弟买好鞋,梁焕直觉得这一天都丧气透了。
他打车直径回到公寓,一进门就瘫软得整个扑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喘不过气来,今天偶然瞥见冉苒的一幕,越回想,就越觉得像一场梦,再也找不到真实感。
*
梁焕在男人中,算是很爱干净的,不仅自己总穿得整洁,胡子头发绝不留长,一室一厅的小公寓也总收拾得规规矩矩。他的物品不多,整个房间呈现出简约风格,并且每样东西都放在应该放置的地方
——只有一个例外:一架闲置在角落里,很久没人弹过的钢琴。
不过是架电钢琴,也算不上多么贵重的东西。
许久不用,盖子就一直盖着,上面严严实实蒙着一层布,不仔细区分,就和一张普通的长条小桌没什么两样。说那是例外,因为那明明不是桌子,上面却堆满了杂物,水壶、杯子、书本、小盆栽,连排列都杂乱无序,活脱脱被糟践成了个临时放置台。
梁焕自回来后,就树懒似的死死黏在被褥上,连大衣都忘了脱去,捂得浑身热乎乎的也不自知。一直挨到深夜11点,他才终于睡醒了一般,把自己从床上撑起来。
他在床沿边静坐了一会儿,昏黄的台灯从一侧投来光束,照亮他半边脸,另一半就隐没在阴影里,分辨不清。
蓦地,梁焕把头往一侧转去,目光直直落到角落里那台早已弃用的钢琴上。
片刻后,他站起身来,打开吊灯,脱下大衣往沙发上一扔,又从抽屉里找出指甲刀,对着垃圾桶剪起了手指甲。
他将每根手指的指甲都剪得极浅,刀口几乎嵌进肉里。
剪完后,他直径走到钢琴前,把上面堆满的物品一样一样挪去别处,又从下面拖出钢琴椅来摆好,端端正正坐了上去。
他掀开面上的布,将盖子抬起来架好,一长排黑白相间,错落有致的琴键,就鲜活地排列在眼前。
久违却又熟悉的感觉盈上心头,梁焕若有所思地闭了会儿眼,长呼出一口气,嘴角隐隐挂起的笑意,似有还无。
他按下电钢琴的开关,一脚踩到踏板上,十根修长的手指张开来,指尖微微下垂,在琴键上摆好位置。
停顿两秒后,一根手指按下琴键,随即,其他手指跟上节奏,有序地在琴键上跳起舞来。
每一个被按下的琴键都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高低不同,却又被他灵活的手指巧妙地排列起来,时轻时重,时急时缓,汇成一段婉转动听的曲调。
这几年都没练琴了,许多复杂的曲子都已忘记,但这个曲子,他依然能顺畅地弹出来。哪怕弹琴的感觉都已生疏,留存在手指上的,关于这个曲子的记忆,依然清晰……
手指持续舞动,身体也不由自主随着音乐时起时伏。这一刻,梁焕整个人彻底放空,融到了琴声里。
他闭上眼,贪婪地享受这个瞬间,从耳膜一直流到灵魂的那股滋养。
随着旋律,一幅老旧得泛黄的画面在脑中逐渐展开。音乐跌起,画面就慢慢从模糊变得清晰,从死寂变得生动。
画面中,有五年前的梁焕,还有
——当时的冉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