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沉静的夜晚,吹起一点小风,后面的树叶沙沙作响。
这问题问得庄重,冉苒迟疑了。
她似乎很想承认,又缺乏底气,还有点不好意思,想了半天,咬咬嘴唇,才小声回答:“只能说,我想搞科研。但科学家……太遥远了……”
她蹙着眉头看向梁焕,眉目间流露出一丝不自信:“我没有那么聪明。我们专业第一的那个同学就很有潜质,他比较像那块料,是我的偶像。”
一板一眼的回答,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是斟酌过的。
这话题往谨慎的方向一讨论,就变得有些重了。梁焕想起了张教授对他的期许,和他斩钉截铁说要就业时,张教授神色里的惋惜。
可自从踏进大学校门,他就从没想过“科研”二字……
心头莫名有点堵,不想再继续这个沉闷的话题,他拐了个弯,笑道:“你的偶像不是梵高么?”
“啊?”冉苒愣了下,才“嗯”一声。
“为什么喜欢梵高?”
冉苒思索起来,似乎这个问题,她更不想仓促回答。
她把梁焕放在膝盖上的纸筒拿了回去,高高竖立在自己膝盖上,双手放到顶端,轻轻地拍:“要说理想的话,我倒真有一个。有点奇怪,你别笑话啊。”
“不会。”
她抿抿唇,仰起头去,柔软的短发向后耷拉而去,露出一段漂亮的下颚线。
“我想去看看这个地球上很多很多的地质奇观,然后,把它们画下来!”
梁焕初听这话,不大理解:“你想要记录地质奇观,那不是拍照更简单吗?为什么一定要画?”
“不一样的!”冉苒转过脸来,眼睛闪闪发光,“你知道梵高最有名的那副画,《星空》吧?”。
“嗯,中学美术课本上有,后印象派,不写实。”
“对,不写实,他画的是他心里的星空。”
冉苒又抬起头去,目光投向头顶上那片遥远的浩瀚星海,仿佛此刻印在她眼里的,就是梵高画里那奇幻的风景。
“我说的地质奇观,不是指好看的风景,而是能震撼人心的真正的奇观!它不一定好看,但一定记录了发生在自然界的故事,有秘密,有情感,就像有生命一样。”
“照片拍不下来的,因为内容不在表面,只有能看懂它的人,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就像我在虎峪看到的那处很像化石的石头,它根本不是寻常意义的‘景观’,却让我联想到了神奇的场景。那样的场景只在我心里有,只有画出来,才能表达。”
“我想去看很多很多的地方,把每一个震撼过我的角落,都画出来!”
冉苒遥望着夜空,而梁焕望着她,片刻失神。
此刻的冉苒在发光,而在她的光芒之下,梁焕觉得,自己是那么黯淡。
小时候,他狂热地喜欢弹琴,父母省吃俭用送他去学,他当时就想,长大一定要当钢琴家,在最大的舞台上弹琴给全世界的人听。
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学琴中断了,但他成绩优异,被老师和家长夸奖时,他又想,以后当个科学家吧,研究人类最前沿的科技。
可是,走到今日,转眼就要离开校园踏进社会了,那些缥缈的理想,却早在这漫漫长途中走失,他只想找个来钱快的工作……
真羡慕冉苒。
梁焕胸中涌起千层浪,他又有了一瞬间的冲动,忽然很想再伸手去握住她。
但他怯弱了,怀疑了: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吗,抓得住这个梦想一样巨大的女孩吗?
冉苒发现梁焕看着她不说话,目光朦胧又深邃,疑惑道:“是不是有点傻?”
“不傻。”梁焕嗓音低沉而认真,僵硬的唇角舒缓了些,挂上一丝似是而非的微笑,“我在想,究竟是科学耽误了一个‘画家’,还是绘画耽误了一个‘科学家’。”
半开玩笑,冉苒却又当了真,一板一眼地回答:“不行的,我这样是当不了画家的。”
“我画的只是水粉,入门级别而已,要想画出顶级的画,还是得学油画。但我没打算在技法上雕琢太多,只想随心而画。所以,走不远的。”
真是缺乏幽默细胞,不过梁焕接得上:“水粉画不好吗?”
“技法上不如油画丰富,也不好保存。”
“梵高画的是油画?”
“嗯,那些著名的欧洲画家,都是画油画的。”
梁焕思索了下:“梵高……我不太了解。印象中,他好像生前过得很潦倒,一直怀才不遇,死后才广为人知。”
“是的,他生前很苦,大概因为他是个画痴吧。”
“他最后是疯了吗?我记得美术老师讲过,他是自杀身亡。”
“……我也不知道,他那样的状态,医学上算不算疯。他早年……”
冉苒正要兴致勃勃打开话题,却忽觉头顶被一滴水砸中。
“咦?”她伸出手去,手心向上,静待了一会儿,“啊,下雨啦!”
梁焕也感觉到了,有些惊诧,这个时节的北京很少下雨,更别说这大晚上的突然袭击。
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潮湿阴冷,草坪上发出雨点淅淅沥沥的声音。
这雨来得出乎意料的快,一分钟之内就从散落的几滴变得哗哗啦啦。两人都没带伞,冰凉的雨点直直打落到他们身上。
“你脚能走了吗?”梁焕站起来。
“能。”冉苒也站了起来,看起来已无大碍。
她的外衣有个帽子,能遮一遮头。她佝偻着背,埋着头,把纸筒护在胸前,尽力用身体挡着。
梁焕正要迈开的腿停住,他果断脱下风衣,一把从正面将冉苒连同纸筒包裹起来。
“你会淋湿的。”冉苒推辞。
“人淋了洗个澡就好,画可别弄湿了。”他口气不容拒绝,一招手,便要冉苒跟着他赶紧走。
两人一前一后沿来时的石板路小跑,一直跑到公园入口处。那里有面树立着的广告牌,牌上有块像屋檐一样的遮挡板,能顶些用处,两人便躲到下面。
梁焕除去外衣,就剩一件毛衣了,完全阻挡不了雨水。气温骤然降下,风也开始呼呼地刮,从毛衣缝隙直往里钻。他体格清瘦,受不住这恶狠狠的寒气,禁不住打起寒颤,抱紧双臂。
“你把衣服穿上吧,太冷了。”
冉苒要把风衣还给他,他却固执地抓着风衣领口,护在冉苒脖颈上,不让她脱掉。
“你那衣服是棉的,挡不住雨,我这风衣暂时不会透水。”
他在雨中大声道,声音因寒冷微微发着颤。
实际上,他的头发已经全湿了,有几根并到一起贴在耳鬓旁,一滴滴往下滴水。他的状况比冉苒惨多了。
雨越下越大,落到地上弹起水珠,将裤腿打湿。风再将雨水一吹,窄小的遮挡板就不大顶用了。
不能再等了,梁焕想。
他嘴上逞着能,实则已快冻得受不了,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忙对冉苒说:“这雨不知道还要下多久,这里离北华很远,就这样你回不去。我宿舍近些,你在这等我,我冲回去拿伞。”
梁焕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宿舍的,但当他带着伞回到公园门口时,还是被淋成了落汤鸡。
为了早些把伞送到,他连衣服都没换,湿透了的毛衣粘着皮肤,真真是透心凉!
两人各撑一把伞,顶着雨跑回电通校园,找到一块屋檐歇脚。
“你赶紧回去换衣服吧。”冉苒说。
要不是这状况,梁焕真想把她送回去。但他真快不行了,代替晚饭的几片面包本就不顶事,早就觉得饿了,现在又淋了雨,怎一个饥寒交迫。
他张开两片被冻得惨白的薄唇,沙哑着声音说:“伞遮不严实,风衣你带着吧,下次再还我。”
冉苒顿一下,说了声“好”,不知不觉又默念了声:“……下次……”
梁焕发着颤的笑声被雨声打得七零八碎。
“对啊,下次,你再跟我讲梵高的故事。”
*
去看看这个地球上很多很多的地质奇观,然后,把它们画下来……
朝会上,组长叽叽喳喳交代着本周的任务,梁焕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的思绪陷入了一个无限询问的黑洞:《重升》,是哪里的地质奇观?冉苒,已经走上她梦想的道路了吗?
昨晚陈亦媛突然驾到,梁焕不得不中断了急于想做的事,周一一大早又得赶来上班,还没腾出时间在冉苒的微博上留言。于是这漫长的一夜加一上午,他都在不停地想,该对她说些什么。
午饭通常都和李俊一起吃,但今天他说有事,买了两个三明治,就到休息室独处去了。
他三下五除二啃完三明治,拿出手机,登上刚注册的微博号。
再次搜到叫“笔尖荏苒”的博主,她的粉丝涨了5个,变成164人了。梁焕也点了关注,数字又加1。
他浏览了一遍仅有的三条微博下所有的留言,基本都是关于画的。
大多数是赞美和鼓励,简短的居多,博主的统一回复都只有两个字:“谢谢。”有几个谈论得比较详细深入的,说到了水粉画的技法或艺术表现,博主的回复就详细些,会同他们展开同等水准的讨论。对于极少数的批评,言之有理的,博主就致歉,恶意的,就置之不理。
还是那个一本正经的冉苒啊,梁焕浏览着她回复粉丝的每一句话,嘴角轻轻勾起一抹浅笑。
该跟她聊什么呢?看完留言,梁焕反倒找不到方向了。
原本想从表达对《重升》的支持开始拉开话题,但如此看来,这样做肯定会被丢入茫茫的普通观众大部队里,喜提“谢谢”大礼包。多聊聊画吧,他又不懂行,即便只谈感受,也未必能说到点子上,能引起她的注意吗?
有什么好的切入点,既不直接明说自己是谁,又能让她往这方面猜呢?这个叫“换然一新4”的id,她会注意到吗?
梁焕百般迟疑,无意识地点开回复框,无意识地打字,打两个删一个,反反复复,把午休时间都用光了,也没打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他无奈锁掉手机屏幕,斜躺到靠背上,仰着头,闭目养神。
从前是怎么夸《穿越》的?好像只说过一句“你的画太特别”,便是干干脆脆一曲相送。
可如今,做不了同样的事了,无论编出多么天花乱坠的辞藻,都只是苍白。
那还剩什么?
梁焕脑子里忽地闪过一道光,他睁开眼睛,坐直身子,清空了回复框里乱七八糟的语句,踩着提醒工作时间开始的铃声,输入了一句简短的留言。
【你的画让我想到了梵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