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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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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走族威武了整整一分钟才终于远去。

梁焕放开捂着耳朵的手,问:“你刚才说什么?”

但冉苒埋下头去,没把那话重复一遍。

她咬着唇,低声问:“你带我来这里,就想说这个呀?”

“嗯。”

冉苒不说话了。

狭小的空间内,气压忽地有些低。

是有些仓促,但无论怎么铺垫,话,总得说。

“你生气了?”梁焕把音调放柔。

“没有啊。”冉苒摇头,“我知道的,我周围找工作的同学都是很忙的。不过……”

“我听说你们电通很好就业的,你还是学计算机的,毕业生平均薪水很高,你怎么这么大压力啊?”

梁焕没答。

呵,平均薪水……那算什么,远不是他的目标。

冉苒不知道他的目标有多远,自然就不知道,这场为期不定的告别,背后有多重。

“等我工作定下来,我请你吃饭。”他不解释,直接交代打算。

“……诶?”

他轻抿着笑:“你要再想吃麻辣烫,我也请。”

虽然不知会是多久,但这是一纸约定。

冉苒腼腆低下头去,两手背到身后,扣在一起。

“好啊。”

梁焕垂眸看着她黑黝黝的头顶,那里是一个漩涡,有一瞬间想伸手去拍。

但他忍住了,只低低说:“到时候,我再听你讲梵高的故事。”

*

微寒的夜风将梁焕从回忆中带出,他打了个喷嚏,不由得将睡衣裹紧。

喝光了一杯茶,他关上窗,躺到床上,卷在被窝里划手机。

他又看了一遍笔尖荏苒发来的问题:【您了解梵高的故事吗?】

“怎么可能了解?都没听你讲过呢……”恍然间,他自言自语出了声。

听到自己的声音,梁焕吓了一跳,他从没这样自言自语过。

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出昏黄的光晕,一圈圈地向外扩散。梁焕有些失神,盯着那灯发了许久的呆。

时间已是深夜,早过了他平常的睡点。他思考着要怎么回答冉苒的问题,一直到困意沉沉。

睡去之前,他终于下了决心,发了一条回复:【看了您的画,我对这位伟大的画家也产生了兴趣。但我不太了解他的故事,如果您不嫌麻烦,能请您跟我讲一讲吗?】

*

笔尖荏苒的回信依然来自半夜。梁焕忙了一整天,晚上回去后才空出时间来细读。

笔尖荏苒发来了一条链接,是个介绍梵高的网页。但内容并不是全面介绍,只讲述了梵高短暂的一生中,三段以失败告终的爱情故事。

第一次,他爱上了一个天真少女,但全然不会表达,把爱情演绎成了一场深藏内心的独角戏。戏终幕落,少女已是他人之妻。

第二次,他爱上刚亡夫的表姐,这一次勇敢表达,近乎疯狂地示爱,却被人看成笑话,拒于千里之外。

第三次,他终于遇到愿与他相濡以沫之人,但始终未能功成名就的他,终因无力承担,选择了终结。

在对爱情彻底失望后,梵高的情感步入了灰暗颓唐的深渊。

链接下面,笔尖荏苒写了一句话:【其实许多艺术家的爱情都是残缺的,也可能,正是这份残缺,成就了他们。】

梁焕读完那三段心酸故事后,回复道:【感谢您的介绍。我想,这就是他精神出现问题的原因吧?】

笔尖荏苒很快就回复了:【也不能这么说,这只能算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导致他走向那样一个结果,有很多原因,他生活中的残缺,也远不止爱情,还有来自原生家庭和绘画本身。我想,偏执在当时还很小众的后印象派风格里,得不到世人的认可,才是最大的原因吧。当然,对爱情的绝望,很可能加重了他的偏执。】

既然并不是主要原因,冉苒为什么偏偏挑出这一段来介绍呢?梁焕思索起来。

如果是当初的冉苒给他讲梵高,又会从哪里讲起呢?成长经历,绘画经历,都有可能,但肯定不会先从恋爱讲起。

犹豫再三,梁焕还是问出了这个尖锐的问题:【您能告诉我,您为什么首先想讲述的是他的爱情故事吗?难道,这样的故事,同您的经历有相似度?】

冉苒的回信花了些时间。那时梁焕正坐在写字台前看书,等了很久后,放在一边的手机震了一下。

笔尖荏苒:【您真是个心思很细的人,跟您聊天,有种被窥探了的感觉。您猜得没错,我曾经有过一段很失败的恋爱。《重升》是在那之后画的,多少受了些影响吧。给您带来了消极情绪,我很抱歉。】

失败的恋爱……她是指,我吗?

书本的一页正夹在梁焕的手指之间,他没有将那一页翻过去,而是不自觉使了些力气,把那一页纸张折皱了。

也许根本不是呢?四年了,她有过什么境遇,不得而知。

梁焕决定试探,再多问一步。

换然一新4:【能否冒昧地问一下,您说的失败的恋爱是什么样的?跟梵高的某一段经历很相似吗?】

笔尖荏苒:【不相似,不是因为相似才会产生联想。只是因为,初恋,总是让人终生难忘。】

初恋……

梁焕心脏一颤。

毫无疑问,那是自己!

原来《重升》,还同自己相关!

他的手有些无力,捧着手机,点了好几下才点开回复框,笨拙地输入了几个字:【为什么说很失败?】

问题发出去后,他迟迟没有关上手机,手掌就那么托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微博界面,眼睛都快花了,却一直盯着,等着。

终于,屏幕上,一句回复跳了出来:

【我一度以为,那是最好的安排,他是最契合的人,最后才明白,其实我根本不了解他要的是什么,那是一场错误。】

两排字在屏幕上闪着,它们闪着,却好像一根根针扎在梁焕胸口。他一时间喘不过气,丢开手机,紧闭上眼,将食指关节咬在了两排牙齿之间。

很疼,骨头破碎般疼,但下颌就像痉挛了一样松不开。

为何要说是一场错误?如果你没有一夜之间消失无踪,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哪来的错误?

就算结局一塌糊涂,可在结局之前明明那么好,为何如此残忍地全盘否定?

*

几年后,终于联系上那个消失的人,可话题不过刚开始,梁焕就已经感到了疲惫。

原来在她那里,从一开始就是错误。她如此说,又该怎么回答?时至今日,他还能说什么……

陈亦媛的语音聊天邀请就是在这时发来的,已经锁屏的手机忽然亮了起来,屏幕上跳出一个蹦跶着的绿色话筒。

梁焕盯着那图标愣了好一会儿,才从齿间放开手指。他深吸一口气,咳了两声清好嗓子,才接通语音。

“干嘛呢?这么慢。”陈亦媛还在路上行走,话音中混杂着街道上的噪音,和“噔噔噔”的高跟鞋响。

“还没到家?”梁焕直接把话题转走。

他此刻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上多了两排齿痕,还冒着血丝。他抽出一张纸巾来,包住了手指。

“快到了。”陈亦媛说,“不过回去以后我还得弄点儿东西,只能抓紧路上的时间跟你说话了。”

“别太辛苦。”梁焕说。

她就笑了:“没事儿。我之前不是跟你说,我们那项目进展挺顺利吗?可能再过两周,我就能再请一天假了。这回你把时间空出来,咱们去选戒指呀。”

梁焕晃了下神,理了理思绪才确认道:“是吗?两周以后?”

“嗯,就是下下个周末,周六或者周日,我应该能请一天。”

“……行啊。”梁焕应着,闲着的另一只手,将书又往后翻了一页。

“等这个项目完了,我就跟Boss多请几天假,我也该轻松一阵儿了。”

“你是该轻松一阵儿了。”他有一句答一句。

“哎,没那么容易,还得先讨好Boss呢。”陈亦媛叹了口气,“不过话说回来,这周末可就有得忙了,两天都得加班儿。”

梁焕没接话,视线扫到了书页上。陈亦媛说要加班,就跟家常便饭一样,他听着早没反应了。

“你都不同情我一下?”她倒调笑起来。

梁焕没头没脑答了句:“我可能也要加班。”

“啊?我还说要不这周你来我这儿呢。要是你也加班儿,那还是我去找你吧。”

梁焕正迟疑着怎么答,手机屏幕上方跳出来一条微信留言:【焕儿,在吗?】

是母亲,杨承芳。

梁焕点开来,回道:【在,妈。】

“怎么不说话?”听不到回话,陈亦媛问。

“哦,我妈找我。”

“阿姨找你啊,那你快去跟阿姨聊吧。”她立刻说。

“嗯,我跟她说完再来找你。”

“不用,我没什么事儿,也快到家了,没功夫理你。”

“行,那你别睡太晚。”

“知道,那我先挂了,带我跟阿姨问声好。”

陈亦媛说完就果断挂掉了。

停下来片刻,梁焕双手并拢捂了把脸,长吐了一口气,才觉神经松弛了些。

他闷了一会儿,给母亲发了视频邀请。

杨承芳向来嫌打字麻烦,跟儿子聊天基本都是视频,陈亦媛就是知道这一点,才速速退了。

视频接通,母亲的脸卡卡顿顿地出现在屏幕上。

杨承芳不像大多数中年妇女那样烫一头小卷儿,她头发生得浓密,几十年了都没见少,又长又直,顺滑地披及后背。梁焕不论长相还是体质,都像极了杨承芳,所以杨承芳也是个不发福的,脸盘和身形都很清瘦。尽管映衬年龄的褶皱已经毫不含糊地爬在了脸上,但当她把长长的直发往后一束,还是能显出几分年轻时略带异域风情的美貌。

“在干啥呢?”看到儿子,杨承芳一脸春风。

梁焕把手机支到写字台的小架子上,摆了摆角度,让镜头对准自己。视频中的画面安定下来,不再卡顿,他咧开嘴笑:“妈,我看书呢。”

杨承芳的眉毛却朝两边一斜:“焕儿,你手怎么了?”

梁焕这才意识到,刚才调镜头时,包着纸巾的手指被母亲看到了。母亲是个细心又多愁善感的人,一点小异样都能发现。

他立刻把纸巾取下来,见纸巾上沾着一点浅浅的血迹,就迅速揉成团扔掉,没让母亲看见。但手指上还是能看出一道痕迹,他便谎称:“不小心磕了一下,不要紧。”

“我看看。”杨承芳一下子把脸凑得极近,好像自己离镜头近了,就能把儿子看得更清楚。

镜头中的脸盘子完全变了形,还装不下,就照出一个鼻梁。梁焕老老实实把手指摆到镜头前,让母亲细看。

其实,就凭这视频的清晰度,根本看不出那是牙印。杨承芳看了一会儿,咕哝道:“看着没什么。你呀,做事小心点,别莽莽撞撞。”

“知道了。”梁焕收回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妈,你找我有事?”

杨承芳把脸收回到合适的距离,坐正身子,一脸故作的平淡:“嗯,是有个事儿。”她好像揣着个大消息不愿轻易透露似的,音量都小了几分,“以前的老邻居家儿子,你的老发小,孙启阳,结婚了。”

“启阳哥结婚了?”梁焕吃惊,“什么时候?”

“前不久。”杨承芳别扭地撇嘴,“反正,马上就要办婚礼了。”

孙启阳,一个只比梁焕大五个月的邻家小哥哥,童年时代最要好的玩伴。两人小学同班6年,初中同校3年,到了高中才因成绩悬殊而分道扬镳。后来孙家搬走,两人便好多年都不得一见。

“婚礼在老家办?”听到这个消息,梁焕还是欣喜的。

“可不?咱那片儿最上乘的酒店,听说里头豪华得不得了。”杨承芳的口气怎么听都有点酸酸的,但她眉梢和嘴角却都不动,看着就像没做任何表情。

母亲心头那点疙瘩,梁焕心知肚明,但他只是笑笑,问:“是孙叔叔和杜阿姨来请的你们?”

“人家哪会亲自来请咱们!”杨承芳的嘴角终于撇出一点表情,“是你爸从厂里拿回来的请帖,还是别人帮传的。”

“传的就传的,请帖里总是写了名字的嘛,也不是谁都发。”

杨承芳倒是从儿子的话里听到了几分舒服,撇着的嘴收了回去,撩了把长发,道:“名字好好写着呢,咱们仨都写着。这不,来给你传话。”

这回,梁焕心头却不大舒服了。

他和孙启阳,小时候多好啊,一起打游戏,一起踢球,一起去外面疯,一起回来挨骂。他们曾经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可在那些年两家大人明里暗里的摩擦下,两个伙伴渐渐淡漠了。长大后,他们甚至都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连结婚的消息,都要父母转达。

梁焕伸手端过茶杯,沉默着喝了口茶。

“大晚上的别喝那么多茶,影响睡眠。”母亲立刻叨唠起来。

“习惯了,早就不影响了。”梁焕辩解。

“这是有科学根据的,我刚看到一篇文章,说喝多了茶不好。我给你找找,发给你看。”

“妈,别忙活了。那些文章看多了,什么都不能吃不能喝了。”梁焕有些无奈,赶紧终止这个话茬,“启阳哥的婚礼,是哪天啊?”

“你想去啊?”

他点头:“这些年都没见他了,还是去去吧。”

“我看看啊。”杨承芳离开摄像头去包里翻记事本,一边回来一边说,“是下下周六。”

“这么快?下下周六……”梁焕一琢磨,就想起陈亦媛的话来,“哎呀,亦媛说,下下周周末她能请假去买戒指,但就不知道,她能请的是周六还是周日。”

“你们要去买戒指啊?”杨承芳立刻收起记事本,“那你们去买戒指,别回来了。孙启阳那边,我替你带个礼就行,买戒指要紧。”

梁焕顿了下,小声道:“其实也不非得下下周,我们可以再找别的日子。”

“别再拖啦!”母亲义正言辞,“这都拖多久了,你们两个大忙人,两三个月都凑不出几个日子。听妈的话,早点儿去把戒指买了,把证儿领了才是正事。”

梁焕不由得笑了一声:“妈,你怎么一副我找不着对象的样子?”

“瞎说什么,我儿子这么优秀,哪儿会找不着对象?”杨承芳眉毛都舞了起来。

“那你这么着急干嘛?”

“妈是喜欢亦媛这姑娘。她生在那么个家,挺委屈的,难得还这么懂事。”

梁焕微低下头,又喝了口茶,含在嘴里,迟迟不咽下。

当初,梁焕把陈亦媛带回家,母亲见了一回就对她赞不绝口,立刻答应了婚事。上次的风波后,陈亦媛又一人揽了全部责任,向梁家二老诚心诚意赔了一番不是,母亲起了波澜的心,就彻底被她扭了回来。如今,在母亲眼里,陈亦媛已是不可更改的儿媳。

“听见没?”杨承芳再次声明,“好好给亦媛买个戒指,孙家的喜事本来就可去可不去,你就别去了。”

梁焕把口中的茶咽下,低声答了句:“好,我不去。”

茶的味道品久了,还真有点苦,吞下去时,已经一点都不好喝了。

“妈,茶凉了,我去换杯水来。”梁焕从椅子上站起来。

杨承芳顺势说:“好了,不早了,我要跟你说的事儿也就这个,没别的事儿了,早点儿休息吧。”

*

挂断视频后,梁焕并没有去换水。他端着一杯凉茶,也不喝,就那么靠在写字台边缘,歪着个身子发愣。

他并没把身子靠得很实,就搭了半边胯上去,那样子,看着好像随时会站不稳。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肩上正托着一块看不见的大石头,重得叫他挪不动步。可那石头究竟是什么,他却看不清。又是谁把石头放到他肩上的?也不知道。

不是陈亦媛,不是母亲,不是冉苒……那是谁?

找不到始作俑者,真荒谬。

不知不觉,梁焕手中的茶杯倾斜了,没喝完的茶“滴滴答答”洒下来,一半洒了地,一半洒到了写字台上。

地板上溅起来的水花打到他的脚踝,他猛然回过神来,下意识挪开写字台上的书本和手机,又抓来一大把纸巾,把洒出来的茶水上上下下擦了个干净,这才顺过气来。

自己刚才怎么会完全失了神?此刻把脏了的纸巾扔进垃圾桶,就好像是在把那个失神的自己丢掉。

丢掉后,顿时惊醒。

他忍不住嘲笑了自己一声,又一次自言自语说出了声音:

“梁焕,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任性了。”

这句话,只有当他亲耳听到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才觉得自己的手是真的抓住了个什么东西,真的看清了眼前的实景。

实景里,根本不存在什么选项,这个傻瓜,也不知道在纠结什么……

梁焕咬了下发干的嘴唇,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给陈亦媛发了条信息:【亦媛,我这儿离你公司太远了,这周还是我去找你吧。】

不过一句寻常留言,梁焕却在发出去后,盯着手机发了整整三分钟的呆,直到收到陈亦媛的回信:【好啊,早点睡,晚安亲爱的~】

这仿佛是一场能决定什么的仪式。

然后,他又点开微博界面,打开了回信框。

笔尖荏苒没有再来信,梁焕也没把上一条回复再读一遍。既然一切都已无法改变,过去的事,又何必再深究。

即便问出她当初为何突然消失,即便知道了答案,又还能有什么用?

就算她至今都没有忘记,就算还存在着可能,自己,却已经回不了头了……

那就别再去追溯过去,从今以后,默默当个遥望者,看着她一直画下去,看着她越走越远,就足够了。

所以这场隔空的对话,不该再关乎于过往,而应止步于现在。梁焕唯一还想知道的,只剩她现在,还过得好不好了。

于是他问:【那你现在,走出来了吗?】

发出去后他才骤然发觉,这一次,居然忘了用“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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