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清
在一点霜理应失剑的那天,无衣师尹坐在濯风山隅里久久不语,素还真来寻他时,他面前的茶已冷透,香亦燃尽,只余寥寥余味。
照理说这并不合常理,因为撒手慈悲绝无可能如此怠慢自己敬爱的老师。
素还真问:“师尹为何沉思?竟不知茶冷。”
无衣师尹看向他,似是流露一种得偿所愿的笑:“贤兄说笑,只是一桩长久夙愿实现,不由得喜悦非常、忘了时间。”
素还真挑眉,不再追问,说起了来意:“素某今日为珩岳绮缺而来。吾不知珩岳绮缺内住着何方高人,但想来绝非泛泛之辈,你几番算计祸水东引,实非明智之举,若是对方前来寻仇,师尹你该如何应对?”
“吾知晓自己在做什么。”无衣师尹说,“吾清楚珩岳绮缺主人的来历。她确实是不凡之辈,吾所见的一切人物中,尚无能与她匹敌之人,若非无意于武林,其声名绝不下于梵天一页书。”
素还真察觉到他言语中的别样情愫,问道:“她是你什么人?”
无衣师尹沉默了一会,像是在寻找合适的形容。
“她是……吾的仇人,而吾,是她的讨债人。”他说,“所以不必忧心,她大约不会因此记恨。”
“是么,”素还真不置与否,“但素某却是觉得,在你谈论她时,眼神反而像在看待情人而非仇人。”
后来,无衣师尹已不记得素还真后来说了些什么、又是何时离开,他长久地沉浸在那句话中,难以形容心湖的涌动。
他先是讥讽地想:素还真,你的眼光太差!
他怎么会……爱她?情人,这真是太愚蠢的话!若是他知晓一点霜曾经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就绝不会得出如此可笑的结论。一点霜曾经将自己践入泥底,他又如何会爱这样一个仇人。
撒手慈悲知晓无衣师尹素来关注珩岳绮缺的战况,早便打探了结果,见他面色似有不虞,便期待一切顺利的消息能令敬爱的师尹开怀。
无衣师尹本该快乐,为这长久的恩怨终于能见到解脱的那天,他亦有一种自负,既然珩岳绮缺归于平静,他的计划想来也顺利进行,只要继续推动一点霜与魔城的恩怨,一切都会如他所愿。
——可为何,这胸腔的疼痛,却从来不曾停歇,甚至更胜往日?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过去的梦,梦里的一点霜温柔缱绻,令在现实中疲于应对一切的自己得到片刻的小憩,也令他如此嫉妒“离经”。
可他为何会嫉妒?仅仅是因为有一个人陪伴他、始终如一?
楔子有镶命女,世间又何缺生死相随的爱侣,可他从来不曾产生过如此的妒意,不曾如此真切地嫉妒一个人——
于是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无衣师尹忽然明白了一件早该知晓的事。
恨比爱长久。
但是爱比恨深刻。
有什么东西覆盖了他对一点霜的恨。
那便是爱。
就像素还真所说的那样,他爱上了一点霜。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无衣师尹放弃了剩下的计划。圣魔大战将近,他在素还真的引荐下,成为了圣方的军师,以三百死士对抗两万魔军。在不顾伤势登上观云岭升起黄烟时,他远远地望向远方的珩岳绮缺的方向,不由得露出轻笑:“如此,他们想来也不会再将你视为眼中钉罢。”
毕竟,有了更加显眼的目标。
魋山大胜之后,无衣师尹的声名达到了顶峰,然而他终究牺牲了太多无辜,或许是因此损害了天命,无计先生告知他:“你命数将尽。”
自他来到苦境,便逐渐想要摆脱过去的自己,然而有时,即便多少不忍,也必须要有牺牲。无衣师尹对不起天盆村的百姓,但,他不悔。若是狠不下心,魔又将如何血洗天下?
他不惧死亡,但在流尽最后一滴血之前,无衣师尹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来到珩岳绮缺,跨越了曾经险些将他冰封的雪山,走过他曾经在此生活过的问情道,过去他不曾有机会细看这里,或者说根本不愿看,因为这里的一切都见证了他的不堪,但此时却生起一种奇妙的感慨:原来,这就是她所生活的地方。
无衣师尹登上问情道,一点霜背对着他坐在最高处,一如过去的她。在岁月中,无衣师尹逐渐从稚嫩走向成熟,可一点霜却毫无变化。他又很快地释然:也是,她早就经历了这种变化,而那,与他无关。
只有一个不同:她的身旁,再没有放着雪剑。
无衣师尹问她是否仍爱离经,得到那个意料之中的答案,他对此并不悲伤,只是胸腔还是发紧。他如今已经明了这种疼痛是为何物,那是一种爱而不得:他爱上了一位心有所属的无情道者,而她注定不会属于他。
他便向一点霜倾述无果的衷肠,然后就看见她困惑的表情,即使道者的面容除了疑惑之外冷若冰霜,他依旧从中品出一种可爱;无衣师尹过去认为习惯是最猛烈的毒药,如今看来或许情才是。
她当然会感到疑惑,因为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何爱和恨会存在在同一个人身上,为何所恨者予我爱的囚笼,或许因为她曾是无衣师尹唯一可以依赖的存在,或许曾经在永夜中对她的恨支撑他走过,或许追溯到更久以前,她对所爱之人那眷恋的眼神,就足以令他坠入爱河;正因为不明白,所以他从未发现,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于是当前尘将释,爱与恨便又错了位。
一点霜说:“你知晓吾所修行之道。”
无衣师尹:“是,吾知晓。是以吾只是……觉得或许应了结一桩遗憾。”
一点霜:“你要死了么?”
无衣师尹笑:“也许快了。雪剑,可否借吾一观?”
一点霜掌心一纳,雪剑便从不知名之处飞来,无衣师尹接过,解开其上的禁制后便交还给她。
无衣师尹说:“如此,你与吾,便两清了。”
一点霜没再说什么,她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无衣师尹希望她看着自己的背影。他没有回过头去确认,心中却一厢情愿地认定,而这,令他感到快乐。
素还真又来拜访。
他原为无衣师尹与戢武王之子槐破梦的恩仇而来,想令这段恩怨了结;也为无衣师尹退隐一事而来,他在魋山大胜之后,已成为魔城的心腹大患、必诛之敌。
素还真想保住自己的义弟,但以上无论哪桩,他都无法如愿:前者既已成错,无衣师尹自当坦然面对;后者已背负众多死者亡魂,无衣师尹又如何能就此放弃,苟且偷生。
素还真再劝不动,只能转变话题:“你这次却是真正开心。”
无衣师尹想起上次他来拜访时的欲言又止,“哈”了一声:“原来贤兄早就知晓。”
他又说:“是的,因吾了却一桩憾事。说起来,还是多谢你。”
素还真说:“一语惊醒梦中人么?”
无衣师尹答:“是。这便是所谓旁观者清。”
素还真沉默了很久。
“……即便是为了那位,你也不愿退隐么?”
他曾经犯下错误,自从魂归来兮,生死相隔,但却不愿看见这个与过去的自己如此相似的人,最后亦走向同样的不幸结局。
“吾与她,并非贤兄所想那般。”无衣师尹笑了,“这是一桩无果的情债,她无力偿还,而吾也不再需要,就此……便已两清了。”
一枕凄清伴月明,挥手尘缘错。
似有人轻叹改了词:人生百病有已时,独有情痴不可医。
无衣师尹便施施然地走向那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