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夜奔》
我离家出走了。
出走的那天,阿柒生病被送走了,而我是为了去找他。
阿柒和我一样住在名衣库里,每天都有各种人进来购买衣服,老板娘会给我和阿柒换上各种各样不同的衣服,供人观摩。
大多数时候,我们是不能动的,只有到了凌晨时分,我们才能获得半个小时的活动时间。
阿柒比我先来到这里,我自有记忆被车子运到这里的时候,阿柒就在了。
老板娘把我们搬到一起,中间只隔着一张凳子,而我只能僵直着视线看着前面,余光里,阿柒比我高,套着一身白衬衫,是男人的身形。
但我看不清楚他的长相。我很好奇他的脸,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的同类。
同类。
我不明白那时的我为什么会用这个词语,我只是隐约感觉,我们和那些每天穿梭在立架间挑衣服的人类,不是一种东西。
我们能动的时候,他们不能动,他们能动的时候,我们不能动。
就好比现在,还不能动的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前这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儿把脏兮兮的手伸向我的胸部……
我不记得这是我离开名衣库的第几天。
公园里下着小雨,我穿着一身白裙子歪坐在树下,泥水染黄了裙摆。
小男孩儿摸了摸之后,大概觉得硬邦邦地没意思,便一把推开我跑了。我一个趔趄摔进了污水洼里。污水漫过我的脸颊,黏糊糊的,而我不能动。
我在等午夜的来临,那时我才可以站起来,继续去寻找阿柒。
这么多天我都是这么过来的,昼伏夜出。之前几天,还有一个大妈试图扒下我的衣服,好在她中途闪到了腰,不然我就要裸奔了。
不过,我不是人类,裸奔似乎也没有太大关系。当初在名衣库,老板娘就经常当着阿柒的面儿给我换衣服。
想到这儿,我忽然开始有点儿想念起名衣库的生活。
名衣库每天上午九点开门,晚上十点关门。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对着立架上的衣服翻来翻去。
那时候,总有小孩儿喜欢跑过来摸摸我的腿,长得高的还会过来摸我的胸,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我的胸这么感兴趣。但是假如有机会,我也一定要摸回去试试看。
“妈妈,这个是什么东西呀?”曾经总少不了有小孩子用这样的句式指着我和阿柒问。
但奇怪的是,那些被叫做妈妈的老女人,总会对这些问题烦不胜烦。有时候甚至会粗暴地把孩子拉出去暴打一顿,常常闹得名衣库鸡飞狗跳。
对此,我感到很疑惑。因为每次我问阿柒这些问题的时候,他总是很耐心很温柔,甚至有时候话多到出奇。
是的,阿柒话很多。
我进名衣库的第一天就知道了。
那天我正好奇地盯着那些来来往往、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却行动自如、手里这个些纸的人类,思考着他们是什么人,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然后忽然就有一道声音传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叫阿柒,你叫什么名字?”
我们不能张口,也没有声道,只能通过某种我也不知道的方式直接传递人类听不见的信号。
但这种方式我从未尝试过,所以被吓了一跳,半天才用同样无声的心灵传话问他,“……名字是什么?”
然后我听见阿柒笑了一下,他说,“我忘了你是才出世的。名字,就是你脚底的编码,我的编码是07号,你呢?”
“编码?”我努力回想了一下然后告诉他我的编号是九。
于是,我便有了自己的名字,阿九。
开始的那段时间,我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很新奇。比如,各色进来的人给老板娘塞的那些纸,比如,小朋友手里啃来啃去的黑色小方块,再比如,时不时从人类嘴里蹦出来的那些我听不懂的词语……
每次我都会问阿柒,然后阿柒便会很耐心地跟我解释。
原来那些纸叫做钱,原来小朋友手里那玩意是巧克力可以吃,原来――我们是人类制作出来用来展示衣物的模特假人。
模特假人。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确切地知道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阿柒说,午夜时分,我们会有半个小时的时间罅隙,可以用来活动。
我问他,什么是罅隙。他说,到时候我就知道了。
然后我等呀等,终于等来了我的第一个午夜。对面墙上的钟经过十二点时,停了下来。连同玻璃窗外刚刚准备躺下来的小乞丐,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定在半空中。
人类的时间停住了,换到了我们。
我们活在人类时间的罅隙里。
可阿柒却说,为什么不是人类活在我们的时间罅隙里。
阿柒无论何时嘴角都挂着清风般的笑,可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笑却分明有了三分牵强和苦涩。
我不明白。
我转过身,去看阿柒的脸。
阿柒很白,和我一样白,额角却有一块破碎的伤疤。
和他的笑一样支离破碎。
淅淅沥沥的小雨渐渐停了,街上人影稀少。凌晨到了。
我动了动手指,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路上偶尔碰到了一两个被定在半空中的行人,每个人脸上都是一模一样的表情。
有那么一瞬间,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阿柒的影子。曾经阿柒也是这样,只是阿柒每露出这种表情就会开始一个劲儿地叫我的名字,和我说话。
像是无法忍受某种无处不在的东西。他在焦虑在挣扎。
可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懂得这种心情,我只是个刚刚被塑造成型送过来的模特,怎么会明白阿柒长时间面对难以捱过又漫长的白天时,内心近乎绝望的空虚。
可其实我刚去的那段时间,阿柒很少露出这种表情。那时候我们都很快乐,只需要等待着午夜的来临,然后阿柒会带着我偷偷玩老板娘搁置在店里的电脑。
阿柒很厉害,他能熟练的掌握电脑的一切,打字也和老板娘一样快。我觉得如果不是他白天不能动,几乎都和人类没有任何差别。
阿柒说,因为我在这里呆过很久很久了。
久到他都不再觉得电脑有趣。所以常常只是给我玩。
我丝毫不能理解他,但我能感觉到,阿柒不快乐,却在努力地让自己快乐。
我想这一定很难过很难过。
马路被雨水浸染得发黑发亮,高高的摩天楼灯火通明,有个女人撑着伞定在门口,脸向下垮着,但眼里却有着几分光亮。
这让我想起了老板娘。她每天离开服装店的时候,都是这副表情。
有一次慢了一步,清完货十二点还没出门,就被定在了门口。然后那一次,我和阿柒来来回回绕着她研究了好久。
我说过,有机会我一定要摸摸看,于是我摸了她的胸。
阿柒笑骂我流氓,我说,我只是想试试手感。果然和我的不一样。
松松垮垮的,和她的脸一样,下垂毫无生机。甚至有些可怖。
老板娘只有在店里来了人的时候才会扯着脸皮笑得热络,但一个人的时候却总是垮着脸。
有一段时间经常拿着那个叫做手机的玩意大声说话,每次说话的时候,眉毛都能拧成麻花。有时候会气愤地摔掉手机,一个人闷坐在前台,坐着坐着眼睛里就流出了液体。
阿柒曾在一个小孩儿哭闹的时候告诉我,那是眼泪。
所以我很纳闷,我以为只有小孩子才会哭泣。
名衣库的白天总是很难熬,和那些人类嘴里说的,上班时间很难熬估计是一样的感受。
午夜的时间总是很短很短,时间也过得越来越快。有好多事情我都记不太清了。
记忆很多时候都像是一本看过的书,很厚,可所有情节话语细节堆砌在脑子里的时候,你会发现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记住某些重要的转折点。
我就是这样。
时间日复一日地进行着,很多时候我都分不清哪天是哪天,就像我分不清店里店外那些来往穿梭的人。
所以,我不记得是哪天我和阿柒偷偷溜出了门,也不记得我们遇到了哪些人。
只记得,天很黑。我们玩得很野。阿柒带着我见识了很多电脑里才看到的东西。
我能感觉到阿柒那时候很快乐。他笑得很放肆,前所未有的放肆。
我至今都记得,他拉着我在大马路上狂奔时,眉梢眼角处满溢的快乐。
他说,他很久没这么开心了。
夜风微微。
半个小时的时间很快就要过去了,我在大街上胡乱地走着,没有找到阿柒。
我趁着最后一点时间,走进了一个乱巷里,坐在垃圾桶旁。同样坐在那的还有一只破了洞的小熊娃娃。
脑袋歪着,掉了一只眼珠子。在黑暗里空洞地盯着前方。
我想我不动的时候,大概也是这个样子。之前有个女孩儿在白天的时候,拿着彩笔在我脸上化了个妆,还给我涂了指甲油。
我没见过,但应该很美。因为那个小女孩很美,她还想把我带回家。
可是她身边一个大人却粗鲁地拉着她走了,走之前丢了一句。
“脏死了。”
脏。
所以那之后不久,只要我躺在路边,总有穿着黄色马甲的老人把我拎起来丢进垃圾桶。渐渐地,不用他们丢我也能十分自觉地在垃圾桶旁找个位置躺下,仿佛我真的是个垃圾。
可我知道,我不是。可这种找到垃圾桶就躺下的习惯却怎么也改不掉了。
我在垃圾桶旁躺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小巷子隔一段时间会经过一两个行人。
穿着高跟鞋哒哒哒目不斜视走过的干练女性,提着公文包微微驼背的青年,还有背着书包扫了一眼我的中学生。
这是我在这座都市流浪的日子里,见过的大部分人的面孔。
他们都活在自己固定的生活轨道里,对于路旁毫无瓜葛的一切,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那样的生活一定很无趣,我想。
就像曾经的服装店,终日只能够无聊地数着来往的行人,期盼黑夜的降临。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巷子里忽然传来小孩子嘻笑打闹的声音,愈来愈近,最后停在我眼前。
三个半大的男孩子正站在我面前,衣服有些脏,手里拿着根木棍戳我。
其中最大的那一个说,“我们把她头拧下来让球踢吧。”
这句话我只在阿柒给我玩的电脑里看过,没想到有一天居然发生在了我身上。
这群孩子丝毫不犹豫,上来就把我头拧了下来,用力一踹,我咕噜咕噜就飞进了一摊污水里。
脑袋晕乎乎的,我越过三个笑容恶劣的孩子,看到了他们身后我的那具残破的身体。
白裙子又黄又黑,沾染了各种颜色,一只手半边截断。
原来,我真的变成了垃圾。
那三个熊孩子把我踢来踢去,从一个水洼里砸进另一个水洼里。
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些稀碎模糊的记忆在脑子里呼啸而过。
我想起了阿柒最后的模样。
那晚我们再一次溜出了名衣库,在大马路上闲逛。阿柒说他想去看看大海,于是我们一路向南走了好久好久,忘记了时间。
然而最后半个小时耗尽我们也没能看见大海,被定在了一个街区。
黎明时分,有个女人撞见我们,把我们搬进了一个和名衣库很像的服装店。
至此之后,阿柒再也没有动过。他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的模特假人。
脸上的伤痕支离破碎。
我记得他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九,你快乐吗?
我快乐吗。不知道。
后来的服装店名字叫做都市潮流,在阿柒不再动的日子里,服装店又来了十号十一号假人,乃至十二号。
他们和我刚来的时候一样,对一切都很好奇。
而我代替了阿柒的位置,像阿柒引导我一样引导他们。只是我从不跟他们解释这周遭的一切。
都市潮流和名衣库没有太大差别,可我却总是忍不住怀念名衣库。
也许我怀念的不是名衣库,而是在名衣库时的我自己。
小孩们被一个粗胳膊水桶腰的中年女人一呵斥四散开来,而我被那女人拎起来扔进了垃圾车里。
垃圾车载着我往未知的方向远去,和那天阿柒被老板娘丢掉的场景一样。
那时他被老板娘起身时不小心撞到,摔到在地断了一条腿,然后老板娘骂骂咧咧地,第二天就把阿柒扔给了门外推着垃圾车的环卫工人。
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等午夜一到,我就溜出了门顺着推车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我其实并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阿柒,我只知道我不能再待在原地了。
一路上混乱的旅途,记忆也和平时一样模模糊糊。
没差别的昏暗街道,没差别的人群。面目僵硬得比我还要像假人,眼睛却都有些蠢蠢欲动。仿佛迫切想要抓住什么。
中途我经过了名衣库,透过玻璃看到原本我和阿柒站着的位置站了另外两个人。
笑得和我当初很像。
垃圾场堆着半山高的垃圾,中央的焚烧池里正炯炯燃烧着,飘荡出一阵黑烟。
女人把我和一车子的垃圾轰然倒进去,火焰将我很快吞进去,慢慢融化,变形。
然后我看到了我自己的眼神,和阿柒,和路上的行人一模一样。
那一刻,我回想了我冗长的一生。无尽的轮回与重复。
荒唐而无趣。而我只能强忍着绝望活在这个世界上。
现在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火焰很烫很烫,我迷糊间流进了池底,然后我看见了阿柒。
他正朝我微笑。
他说,他将在此获得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