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
东方渐淡,天色微明。
光严禅寺藏经院内,一座五层木塔楼之外,早早响起了诵经之声。
四位中年僧人手掐莲花诀,正对塔楼大门一字盘坐,而那扇门,已被铁链牢牢锁住了。
现下正隆冬,四人虽只着了一袭起居僧衣,却全无瑟缩之态,诵唱声高亢婉转,竟似四十人一般。
“吵死了!吵死了!嚎丧啊!”
塔楼顶层传出怒骂声,这声音清脆明亮,竟压了诵经声一头。
四位僧人毫不理会,接着唱诵。
“嘭!”
一尊半人高的铜香炉,被抛了出来!
那香炉撞破塔楼顶层窗户,落到一侧殿宇之上,将屋顶砸了一个大洞。
女孩带着一脸得意,从破窗中探出头,指着楼下和尚骂道:
“死秃驴,天天嚎,天天嚎,现下也不让你等好过!”
这女孩瞧着不过十三、四岁,豆蔻娇颜之上,一双凤眼带着三分睡意七分怒气。
觉明当下停了诵经,看了眼塔楼上的破窗,又转头望向藏经阁屋顶的大洞,气得直哆嗦。
“孽障!”
他指着女孩,怒喝道:“黄麟,你身犯大错,还如此不服管教!你……”
“姑奶奶有劳什子大错!”
黄麟又扔下几本撕碎的经书,恨恨道:“姓祝的欺男霸女,只烧了他家田庄已是大造化,真要依我,该给他个闭门绝户,家门齐整!”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觉明等四人一齐宣了声佛号。
......
菩提精舍内。
一悟大师盘坐于榻上,瞥了眼窗外天色,扭头吹灭了桌上的油灯。
他看向面前恭敬站立的大弟子,苦笑道:“这么说,寺里又要破财咯。”
“修那屋顶,怕是得耗费三十两银子。”觉明和尚一脸愤然,又说道:
“您罚她禁足一年,每日卯初,须领受金刚无相经,这才十七日,她便坐立难安,今日更是干下此等狂悖之事!好在无人伤损,师父,她根本……”
一悟摆了摆手,托起茶盏,喝了口白水,说道:
“藏经阁不修了,现下,寺里收容了好些灾民,留点钱,也好多接济一二。”
接着,他望向窗外,缓缓道:
“这些年来,阿麟受佛法感化,煞气得制已是功德无量,她天良不坏,偶发些戾气倒也无妨。”
见主持一如既往“包庇”黄麟,觉明暗暗苦笑。
他仔细斟酌一番后,还是说道:“师父,您于昆仑捡得这女娃儿,后又收养于寺中,已一十四年了。”
“这些年间,弟子早已发觉,此子异于常人,然师父不让多问,弟子也不好深究。”
说道此处,觉明瞥了眼一悟的脸色,见他仍平淡自若,才接着道:
“然而,她不服教化,十四年间,惹出大小祸事不断,现下世道纷乱,弟子担心,将其长留寺中,恐招大祸啊!”
一悟闻言笑了笑,却是闭目不语。
觉明自感无趣,正欲告退,却听一悟突然问道:
“现下,寺中已有多少灾民?还剩下多少银钱、粮食?”
觉明微微一愣,当下便如实禀报。
“唉……”
一悟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
“将银钱、粮食等一应物什,都分给僧众和灾民吧。”
“什么!”
觉明大惊失色,忙问:“师父何出此言?现下虽不易,然……”
一悟摆了摆手,转头望着窗外,天色如铅,雷声隐隐。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才说道:
“适才,你所言不错,那娃儿确会给本寺引来弥天大祸,约莫就在五日之后。”
觉明闻言如五雷轰顶,呆立当场。
一悟笑了笑,又道:
“不必惊慌,十四年前,老衲便已心知肚明,此祸事终究是躲不过,三日之内,除你我二人和阿麟外,全寺僧众、灾民皆离寺避祸。”
说罢,他从榻上站起,缓步走向觉明,将手掌轻抚于大弟子头顶,觉明立时跪于师父身前。
一悟弯下腰,俯在觉明耳边低语一番,只见觉明脸色一会儿青一会白,最后泪流满脸,抱住师父双脚嚎啕大哭!
一悟轻拍着大弟子的背,有些宠溺道:“这长不大的,终究还是长不大啊。”
他叹了口气,缓缓道:
“天机多变,老衲也不能尽知秋毫,且记住今日之言,若是……你定要护她周全。”
此时,一道霹雳划破长空。
“天道不仁,以苍生为猪狗,然我佛慈悲,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老和尚口中念念有词,扭头望向青冥,目露刚毅之色。
就凭这十四年天伦之谊,和老衲八十载修为,和这天道赌上一赌!
……
又是这个梦,已不记得多少次了……
寒风凛冽,雪花漫天。
此刻,黄麟立于云顶绝壁之上:脚下壁立千仞,流云漫卷;四下雪山环抱、云海茫茫。
绝壁前方,一座诡异的山峰穿透云海,直刺苍穹。
山峰形如圆柱,由无数精钢交织错落而成,上下间歇之内,偶有藤蔓杂生。
黄麟曾于梦中遍寻,并无通向那座山峰之路,她甚至试着跳入云海,也不可得。
但今日之梦境,却与过去不同。
崖边,云雾升腾之处,虚空浮着一面铜镜!
铜镜约一人大小,形制古朴,通体斑驳。
走至镜边,黄麟于镜中看到了一名女子,待看清此人面貌,不由得一愣:
此人眉眼竟和自己一般无二,但约莫已过双十年华。
女子和自己隔镜相对,一袭红衣委地,长长的黑发拢于胸前,她正一点一点梳着。
片刻后,女子起身走向远处,镜中光景变幻,如影随形跟于其后。
镜中,只见红衣如烟似雾,经过了一片名为“风口村”的荒墟,最后,来到村后一处洞口,洞中幽暗深邃,隐约有哭泣声。
女子回首,深深望了黄麟一眼,便款款步入洞中,融入黑暗。
黄麟呆立镜前,正心中疑惑,突然,镜中颤动,只见洞内涌出无数黑发,如潮水般汹涌,径直扑向自己!
她心下大骇,此时,半空响起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梦境崩裂,化为万千碎片。
……
黄麟从梦中惊醒,浑身大汗淋漓,一悟大师正坐在床边椅子上,笑道:
“娃儿,魇着了吧?”
“老和尚,我……我又梦到那儿了,雪山、云海、钢铁交织的铁柱山。”
黄麟咽了口唾沫,抬头看向一悟,接着道:
“就是你说过的……昆仑,万山之巅,你捡到我的地方!”
“生来本一梦,死去一抔土,老衲当年的一句话,你竟纠葛这许多年,娃儿……”
一悟拨动手中佛珠,垂目道:“莫要着相了。”
“今晚的梦不一样!”
黄麟翻身坐起,满脸兴奋之色,将梦见铜镜,及镜中光景一一和大师道来。
“阿弥陀佛。”
一悟听完,宣了声佛号,接着说到:
“死水微澜,倒也是机缘一件,既然梦中垂象,日后,你便去那风口村看看吧。”
“老和尚,你的意思是,那荒村山洞、红衣女子和我身世有关?”
一悟闻言,白眉微皱,旋即笑道:
“有关也好,无关也罢,你啊,心结既成,若日日凭空揣度,反生魔障。”
听得此言,黄麟暗自高兴,接着眼珠一转,又躺下了,满脸不忿道:
“嗨,还被咱家黄老头关着呢,哪儿都去不成!”
黄,乃一悟大师俗家姓氏。
一悟也不搭话,从身后取出一个锦盒,放在床头。
“哟!我还以为老和尚忘记了呢!”
黄麟蹦了起来,一把包住锦盒,笑颜如花。
一悟摸了摸她的头,有些感慨道:
“年年皆有,今日又怎会忘呢,现下已是子时,娃儿,从此时起,你便十四了。”
“可别又是经书、佛牌什么的。”
黄麟一面嘟囔,一面就要打开锦盒,一悟却按住了盒子。
“莫忙、莫忙,天明再看不迟。”
“好好好。”黄麟嘟着嘴,“不看便不看,神秘兮兮的,定不是好玩的物件儿。”
此时,窗外传来阵阵喧嚣,窗纸映出一片暗红。
“老和尚教得不好,徒子徒孙尽喜欢半夜瞎折腾……”
黄麟话说了一半却愣住了,只见一悟满脸凝重,眉头紧皱。
“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过啊,你且安于此处,切勿开窗!”
说罢,一悟起身下了楼。
待大师走后,黄麟忙起身下床,赤脚走到窗边,推窗一看:
整座寺院,都烧了起来!
......
一悟闭目盘坐在塔楼之前,周身隐有气云环绕,袈裟无风自动。
十余名兵士一拥而上,却被一道无形气壁弹了回去,七七八八倒了一地,个个鼻青脸肿。
数百兵士面面相觑,纷纷止步不前。
“这…..这是灵元之力!”
“灵者,寺中竟有灵者!”
人群之中,传出阵阵惊呼。
领头的校尉也是面露惊骇,指着闭目而坐的老和尚,颤声道:
“射!再给老子射!”
箭如飞蝗,破空如雨。
黑夜中,金光浮现,如雾中朝阳笼住和尚及身后塔楼,箭雨就像撞上无形巨石,纷纷偏了方向。
片刻后。
地面插满了箭,但无一箭落入和尚一丈之内,身后塔楼更是毫发无损!
众人头皮发麻,纷纷后退,已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灵元化日,五气环体,金刚不坏,神通阴阳……此乃天位大灵者才有的手段!
灵者,本已万中无一,及至天位更是举世罕有,世人若见,如遇陆地神仙。
校尉心中胆寒,已生退意,只是若违了帅令,怕是有死无生。
“大人,何故却步?”身后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
黑衣老者领着一名童儿,走到校尉身旁,沉声道:
“那妖物正在佛塔之中,都帅明令,无论死活,务必得其肉身!”
“我自晓得,无需先生多言!”校尉咽了口唾沫,有些愠怒,“只是这和尚,实在……”
“所以,都帅才遣我同来,我且拖住和尚,你以弓箭引出妖物。”
黑衣老者说罢,示意童儿捧来一方木盒,缓缓开启后,从中取出一口湛青小剑,便朝塔楼下走去。
他冰冷的声音飘了过来:“一旦现身,当即格杀,夺尸后速速退去!”
黑衣老者止步于一悟三丈之外,调转剑锋,竟将小剑刺入自己胸口,顿时血流如注。
众人大吃一惊,就连一悟也睁开了眼睛。
随着口中念念有词,那口小剑化为暗红,黑衣老者也渐渐变得枯槁、衰老。
“破!”
老者大喝一声,拔出小剑,奋力一甩,那剑化作一道血光,带着呼啸之声,向一悟袭去。
他竟不惜以本命真元祭出飞剑!
一悟忙运起周身灵元,朦朦金光如朝阳再现。
小剑刺破层层灵障,直逼到一悟胸前三寸处方停下,却也不下坠,仍余势未消,嗡嗡作响。
一悟额现薄汗,护体灵障被迫聚拢于胸前三尺方圆,已无法护住身后塔楼。
“便是此刻,还……还待何时!”
黑衣老者见状,朝身后厉声怒吼,旋即油尽灯枯,殒命当场!
立时,箭如飞蝗,纷纷射向塔楼各层。
“啊!”
塔楼之上,传出黄麟惨呼之声。
一悟大吃一惊,心中暗道不好!那小剑终于势尽,被他一掌拍落。
此时,只听塔楼顶层发出一声巨响,一圈无形气浪自塔顶蓬勃而出,所过之处,紫焰翻腾,顷刻间,整座塔楼烧了起来。
火焰中,黄麟赤足立于塔檐之上,面如玄冰,凤目尽赤,一头秀发化为血红,在风中狂舞。
她的胸口,深深插了一只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