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汉
“饭好了。”
方挽意柔和的嗓音把陈寂安从回忆中拉出,她从厨房端着芦笋汤出来把它放在了桌子的正中间。
方挽意拉开陈寂安对面的椅子坐下,翠绿色的眼眸温柔的看着她。
“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没什么。”
陈寂安会过神来,看着眼前的菜,夹起了一筷子青菜放入自己碗中,桌上最中间的芦笋汤散发着腾腾热气。
方挽意左手拿起一个小碗,右手往碗里不断地舀汤,嘴角带着恬淡的笑意:“多喝点,我记得你最爱喝芦苇汤了。”
她把汤放在陈寂安面前,双手撑着下巴,看着陈寂安吃东西。
“我记得你小时候天天嚷着喝,一转眼,你就长这么大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陈寂安并没有反驳方挽意,而是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陈寂安看了看方挽意,面前女人的容貌与陈寂安记忆中的容貌没有丝毫变化,无论是眼角还是额头,都没有出现细纹。
时间在方挽意的身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就和时间静止了一样。
陈寂安目光下移至桌上的芦笋汤,面上不动声色笑着,她薄唇轻启:“妈,我去年给你带的药你还在喝吗?”
“药?什么药?你又给我带过吗?”
方挽意脸上露出些许疑惑的神色。
“没什么,”陈寂安摇头:“不过是些治头痛的药,之前我回来的时候你总念叨头痛,我上一次回来的时候就给你带了点治这个的。”
如果按我重生前的年龄来说应该是上上一次了。
陈寂安在内心默默补充道。
方挽意仔细的搜寻了一下记忆,但她一无所获。
可能那时候我正处于记忆空白期吧。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记得按时吃药就好了,饭后吃,一次两片。”
陈寂安适时开口,阻止了方挽意的深度回忆。
母亲的记忆断层越来越严重了。
陈寂安用勺子不断搅动着面前的芦笋汤,勺子与碗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陈寂安是在她二十六岁的时候发现方挽意的精神出现问题的,具体表现为性情阴晴不定,记忆出现断层并且混乱。一直到陈寂安二十八岁的时候方挽意出现了两个人格:一个温婉和善,完全不知道“父亲”的存在,在这个方挽意的记忆中一直都是她们两个生活在一起,也更接近于陈寂安记忆中的方挽意;而另一个,则是完全的相反面,充斥着了无生机的麻木,陈寂安迄今为止只见过这个人格一面——在她二十九岁回家时,方挽意面带惊恐与不安地把她赶出去,并让她永远也不要回来,陈寂安在门口等了几乎半天,无果,她只能返回。
她也尝试过再去极夜区找方挽意,但总是无功而返。一直到她三十岁重生,她都没能看见方挽意一面。
陈寂安二十九岁生日的那一天,她因为在公司加班,去极夜区与母亲赴约的时间也就推迟到了下午七点,如果不是有在“夜晚”来临前就必须要下班的法规在,陈寂安的老板大有让她加班一整晚的意思。
陈寂安一到家就抓住桌子上放的礼物往极夜区奔,她甚至连脚上的高跟鞋都来得及没换。
陈寂安敲了敲房门,她等待一段时间后发现没有回应,就从墙上锈迹斑斑的小邮箱中摸出来一把小钥匙。
陈寂安打开房门,眼前的场景让她有些怔愣。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方挽意——凌乱、麻木、恐惧的方挽意。
她跪坐在地板上,原本温和的面孔扭曲在一起,双手紧抓住自己银白色的头发,碧绿色的双眼呈现出混沌的状态。
陈寂安意识到方挽意处于回想记忆的状态,她想要出声制止,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方挽意已经陷入了深入回忆的状态,早已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声音了。
突然,她像是感到了陈寂安的目光一样,低垂的头像是生锈老化的机器一样一点一点的向上抬起。
然后方挽意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神色逐渐变得惊恐,并且死死地盯着陈寂安。
方挽意的嗓音有些发颤:“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不要回来!不要回来!”
方挽意猛然站起身,用力地将陈寂安推出门外:“快走!不要管我!顾好你自己就好了!不用管我!!”
在大门关上的前一秒,陈寂安注意了方挽意的神色——慌张、担忧、愤怒又掺杂些许祈求。
“砰!”
大门发出巨大的响声,陈寂安站在门外,她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脚踝传来的刺痛让她清醒了,她低头一看,那双黑色的,有些掉漆的高跟鞋还穿在她脚上,她记得这是方挽意为了庆祝她找到工作后给她买的礼物
我原来没换吗?
陈寂安慢慢地蹲在方挽意家门旁边,就像小时候为了躲雨一样。
她记得那个男人直到明天早上才会回来。
于是陈寂安就在门口等。
一小时。
两小时。
三小时。
……
不知过了几小时,陈寂安打开光脑,已经是五点半了,再过一个小时她名义上的父亲就要回来了。
陈寂安站起身,将一直放在胸前的平安扣和药物拿出并放在锈迹斑斑的小邮箱里。
她忍受着脚踝传来的阵阵刺痛感,向后看了一眼,一瘸一拐地向出租屋的方向走去。
那时,陈寂安并不知道,距离她的死亡仅剩一年的时间,这是她在循环前见方挽意的最后一面。
直到第二次循环的现在,陈寂安也不知道在方挽意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这次一定要劝说母亲去城区生活,不能再耽搁了。
“你看看你,又在发呆,一会汤就要凉了,赶快喝。”
陈寂安看了看那碗乳白色的芦笋汤,又想了想之后的计划,当即决定想个办法糊弄过去,就在她思考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巨响。
陈寂安对于这种声音非常熟悉,她立即意识到了这是枪声。
陈寂安打开光脑,时间显示着七点五十一分,距离夜晚降临还有九分钟,她记得自己上辈子是在夜晚降临之后赶到方挽意家的。
看来这就是为什么母亲会陷入深度回忆的关键所在了。
她一定是听到或看到了什么。
陈寂安站起身来,她对方挽意说:“我出去看看。”
方挽意颇为忧心的看了一眼门外,不赞同的说道:“还是别去了吧,挺危险的,指不定外面发生了什么暴动。”
“没关系,我就去看一眼,不会出事的,你可不要出去。”
陈寂安向方挽意边笑边走向门口。
“好吧,那你赶快回来。”
陈寂安关上了门,门外依旧是一如既往的黑暗,有不少鼠人向传来枪声的反方向跑去,她抓住一个面带惊恐的鼠人,问他:“发生了什么?前面发生□□了吗?”
鼠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一把挥开了陈寂安抓住他胳膊的手,然后继续向后跑。
“你还不知道吗?钱孙死了。”
陈寂安的身旁传来了一道苍老的声音,她回头一看,声音的主人是一位双鬓花白的老人。
钱孙死了?他居然死了?
陈寂安不敢相信,蕴绕在她心头的噩梦居然就这么轻易的消散了,虐待她们的魔鬼居然就这样死了。
陈寂安看向面前的老人。
老人像是知晓陈寂安不安,他悠悠的叹了口气,说道:“快带你母亲走吧,再过十几分钟你父亲的同伙就要过来把她卖了。”
陈寂安有些狐疑的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他的同伙。”
“我受过你母亲的恩惠,还记得吗?二十年前来你家门口乞讨的鼠人,是你的母亲给了我一口饭才不至于让我饿死。”
陈寂安想了想,在她的记忆中好像确实有这样一个人。
“快走吧,”老人摆了摆手:“我会尽量拖住他们的,就当是还债了。”
说完,老人就向枪声传来的地方走去。
陈寂安回到屋内,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作响,她几乎要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但她知道,越是这样她反而越要冷静下来。
看来就是这件事导致了母亲的深度回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母亲知道这件事。
“妈,你和我走吧。”
“走?”方挽意脸上带了些许疑惑的神情:“去哪啊?我在这里生活的挺好的。”
“不,”陈寂安摇了摇头:“你必须跟我走。”
“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
“这里生活不安全。”
“可是我……”
陈寂安打断了方挽意的话,脸上的神色带了些哀求:“妈,我有不能说的理由,求你了,就相信我这一次。”
方挽意犹豫了片刻,最终妥协:“好吧,那先让我……”
“不,我们现在就走,到时候缺什么了我再买。”
“那至少吃完饭……”
“不,现在立刻马上就走。”
方挽意察觉出了陈寂安的变化,见陈寂安的态度坚决,她只好先和陈寂安走。
就在陈寂安带着方挽意踏出屋外时,天空传来一声巨响,夜晚到了。人造太阳准时熄灭,眼前一片漆黑。
陈寂安立即抓着她的手向外跑去,像是要跑出她的童年,跑出这个整日被黑暗所笼罩的地方。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到了陈寂安租的出租屋。
“妈,这是我租的屋子,你以后就别回去了,和我住在一起。”
“好,都听你的。”
“我先出去一会,你累了就睡,不用等我。”
“你要去哪?不如明天再说吧,你也累了一天了。”
“我出去办个事,很快回来,别担心。”
“好吧。那你路上小心一点。”
陈寂安和方挽意道别,然后转头就又来到了极夜区,一方面是她仍不放心老人说的话,另一方面是她想要找到上辈子把她害死的人。
她顺着当时枪声传来的方向走,一路上没看到一个人,她继续向前走,直到她看到了干涸的血迹。
陈寂安顺着血迹往前走,几乎是每走一步路她的心脏就跟着颤一下,知道她看到一具尸体,一具肥硕的、肿大的、有着陈寂安最恨的那张脸的尸体,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紧接着就是连陈寂安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喜悦。
终于死了,他终于死了!
就在陈寂安转身时,一个黑洞洞的枪口顶着她的脑袋。
陈寂安向拿枪的主人看去,眼前的青年大概二十三四,一副流浪汉的模样,第一眼看过去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他残破的装束,而是他的眼睛。
他有着一双琥珀色的、生机勃勃的眼睛。
而此刻,他正用这双眼睛戏谑地看着陈寂安,像是猫戏弄老鼠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我和你之前应该不认识吧,”陈寂安斟酌着用词:“我不是躺在地上的人的同伙,你没必要杀我。”
“是的,没必要。”
陈寂安忽然松了一口气。
“但是有人要买你的命。”
少年的眼神中带了些笑意。
“所以,抱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