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刻尔克
在这个六月,所有人准备期末考试的时候,另一个话题正在侵入霍格沃茨的生活。
敦刻尔克。
这个平平无奇的法国小城,在1940年的6月,吸引了世界的目光。
布里奥妮从同学那里看过无数篇报道,来自泰晤士报、曼彻斯特卫报,来自许许多多闻所未闻的杂志社。严肃的黑体字包裹不住慷慨激昂的心情,并且,那些模糊的来自海峡那边的图片,有来自战场的炮火声,有炮弹的炙热气息,和海浪刷刷拍打的冷酷声音。
布里奥妮闭起眼睛,就能听见。
格兰芬多的安比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麻瓜出身的他摆脱家人寄来许多份报纸,再高价卖给霍格沃茨的同学们。不论是真诚渴求抑或仅仅是好奇,他依旧得到了不少的生意,不乏那些常客。
斯莱特林对安比最不屑,不过处于良好的家教,他们并不把这些傲慢和蔑视显露出来。不过布里奥妮感受的到,从与别人交流时流露出淡淡的高人一等之中察觉出来。
“不过如此,”一个淡淡的声音,从布里奥妮后方传来。像细碎的针,扎进她埋进骨髓的自尊心里。“——麻瓜的可笑的战争。”
布里奥妮放牛奶杯的手顿住,不经意磕着桌子,发出轻响。
她没有在意,眼睛只垂着,长长的睫毛盖着她莫测的眼神。
“布里奥妮,”卡罗琳喊她,直到第三声她才慢慢有了动静,“你在想什么?”
布里奥妮摇头。
“你的信。”卡罗琳指了指她面前,笑嘻嘻地看她一眼,又继续同旁人聊天了。
一封信。布里奥妮颤巍巍地拿起来,其实她并不希望战争时刻会有消息传来;是大哥寄来的,一如既往。
她读了一行,就看不下去了。
“亲爱的布里奥妮,我听说,罗比去了法国,就在敦刻尔克。”
罗比。
罗比。
她嘴唇颤抖着念出这个名字。罗比,上下唇触碰一次,简洁的名字。他有多久没有真真切切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了,一年、两年?布里奥妮径自算了算,仿佛也才是过去没多久的事情。那个闷热的夏夜,也就是一转眼之前的事情。
“你还好吗?”布莱恩坐到布里奥妮左手边,他的手轻轻覆在布里奥妮手上,温暖而且潮湿。
布里奥妮一激灵,从回忆中挣脱出来。
与此同时,她也将手拔出来,往一旁躲闪。
“还好。”她飞快地说。
布莱恩托腮看她,他有一双湛蓝的清澈的眼睛,当你被他注视的时候只会想到海浪温和地扑打在沙滩上,“唰”那样的声音。布里奥妮被盯的有些异样,于是也看着他。
“还好——”布莱恩拖长了声音,布里奥妮听起来似乎是在质疑。她面色如常,伪装出同平日一般的模样。
布莱恩斜眼看着她手上的信,目光却被布里奥妮锁住了。她轻轻扭了手腕,将字迹遮住,于是布莱恩只能看见一行“塞西莉娅也在伦敦”。塞西莉娅,布莱恩记得这个名字,布里奥妮曾经告诉过他这是她姐姐的名字,一个优雅瘦削的女人。不过这个名字从她嘴里,已经许久没出现过了。
“马上要放暑假了。”布莱恩不经意地说,“你今年打算——”
布里奥妮又顺手拿了一杯牛奶,毫无意识地喝进肚子。“我应该会,待在伦敦。”她说,忽然发现又一杯牛奶已经喝光,并且她的胃因灌满了牛奶而胀的难受。她轻轻捶了捶胸口,却毫无用处。
“你怎么了?”布莱恩问。
布里奥妮继续捶了两下,两滴眼泪从眼眶里飞快地滚出来,滴在黑色的袍子上。她怔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但是滴在大腿上的些许湿意让她能够清醒地认识自己。于是她摸了摸脸颊,很庆幸那里是干干的。
布莱恩想到了极年幼的时候遇到的警察,笑眯眯地和他讲话,回头的一瞬间眼泪糊了满脸。他记得清清楚楚。但是他足够敏锐,也足够老道,透析何时不该戳别人的苦楚。布里奥妮有多骄傲,他太了解了。
布里奥妮把信纸放好,一声不吭地坐在凳子上。时间在她身边缓缓流淌,就偏偏绕过了她。她在心里祈祷,以耶稣之名,以梅林之名。她期望把一切的虔诚都留在这一个瞬间,想透支掉未来的好运,都放在罗比身上。
七月的伦敦有微微的闷热感。
布里奥妮在伦敦的一所急救医院帮助救护士兵,并且她听说,塞西莉娅也在伦敦当了一名护士。这样,或许能够见到她。布里奥妮是这样想的,对于重逢,期待与害怕并存。
“你在干什么?”年长的护士大声吼着。
布里奥妮跑过去,递上纱布。
“医生要进行手术,你去准备器材和场所。”护士吩咐,一遍手脚麻利地给一个病人包扎伤口。医院的麻醉剂紧张,只能留给最需要的伤患,这样的病人是没办法得到哪怕一丁点麻醉药的。布里奥妮试着用针扎过自己一下,揣测这样一番的苦楚常人难以忍受。
医生很快来了。一个年轻的医生,仿佛大学毕业没多久,长了张娃娃脸,深褐的头发自然卷。大概是许久没休息了,他整张脸都有些蜡黄,无处不透着憔悴;可是温和的绿眼睛还是扫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加油吧。”他说。
这个医生是布里奥妮经历的最和善的了。狂妄自大的资深医生交换意见,在手术室前商讨秘;年轻的医生喜欢咄咄逼人,尤其是面对着稚嫩的实习护士。但是这个医生很和善,笑眯眯地对着每一个人,布里奥妮看着他,总觉得如沐春风。
如果。布里奥妮下意识地想。如果罗比没有入狱,或许现在也会是一个优秀的医生,会用他的湛蓝色眼睛柔和地看着病人。
她又恶狠狠地对自己说,布里奥妮你看,你毁了一个年轻人的前途。
时间仿佛在医院里打了个结,便不再前进了。躁动不安堆砌在医院的每个角落,甚至能从医院后面的河流里漫出来。在夜晚,躁动笼罩着这个黑漆漆的城市——伦敦已经有一年没有明亮的黑夜了,抑郁如同山一样压在身上。布里奥妮习惯了惨烈的伤口,也习惯了时时可见的生离死别;偶尔医院里会挤满了病人,但有些时候,空荡的超乎想象。
医院的病人不知不觉减少了,与此同时,死亡的恐惧在整个医院里回荡着。连最乐观的会诊医师也心思重重,某一天他站在医院走廊的窗边,对着河对岸凝视了许久。夜里巡房时,鞋跟撞击光滑的地面,回声撞击着墙面,鬼魅一般的声音回荡在每个人心底。布里奥妮难以入眠,总喜欢赤着足坐在窗台上看着底下河流滚滚。
德拉蒙德护士长最近着实发了一通脾气,并且无时无刻不在用鹰眼一样的眸子盯着大家,想揪出哪怕一星错误。但是其实布里奥妮还未惹怒过她,甚至她们很少有交集,说到底是因为她太稚嫩,不配占有重要的职位。
总之,她更加认真地干活。
晚饭时,一个同她交好的护士拿了一封信过来,布里奥妮发觉,是艾芙琳的来信。
艾芙琳。布里奥妮想了片刻,觉得同她交集颇少,甚至经历了忙碌的一个月之后,她很难回忆起之前安静祥和的校园生活是何等模样。于是她拆开信,才回忆起曾经她摆脱过艾芙琳,找到塞西莉娅的住所。
塞西莉娅住在南伦敦区,不过艾芙琳没有说更详细的,她只约布里奥妮周六见面。周六,布里奥妮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发现刚好有空。她把汤匙放下,准备回房给她回信时,第二封信来了。
“有够忙的,泰利斯。”
布里奥妮笑笑,把艾芙琳的信放好,又拆开了另一封。
哥哥的来信,他说罗拉要结婚了,这周六。
罗拉。看到这个名字,布里奥妮不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她深深呼了口气,将憋在心底的愤懑都排出去。当她安定好情绪时,她站起来,腿依旧发软。膝盖处像镶了两团稀泥那样,使不出劲。
罗拉。
她咽了口唾沫,像把翻涌上来的万般情愫都压下去。可是她失败了,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团气顺着气管向上;她赶紧捂住嘴巴,急匆匆冲进盥洗室。酸涩感顺着食道涌上来,几乎要腐蚀掉她脆弱的咽喉,布里奥妮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顺着墙壁冰冷的瓷砖坐在地上。
那些腐烂的悔意,又一阵一阵腾上来,像是岩浆咕嘟咕嘟冒着青黄色的泡。
罗拉。
布里奥妮闭上眼睛,使劲想了想她的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她那糟糕的家庭——离婚的父母以及无法无天的双胞胎弟弟,她涂的猩红色的嘴唇和手指。她在头脑里构想了罗拉糟糕的一切,但是她要结婚了,得意洋洋地,和保罗马歇尔那个渣滓结婚了。
布里奥妮的恨意和悔意几乎要漫溢出来,她咬紧了嘴唇,疼痛只能轻微地掩盖掉一些苦痛。她放弃了,将信拿出来看了一眼,决定到现场看一看美满的婚礼;倘若能够膈应一二,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