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
布莱恩倒在布里奥妮办公室的小床上,无神地盯着天花板,那双清澈的眼睛此时也暗淡无光。
“怎么了?”布里奥妮一回来就见此模样,忍不住埋怨地问道,“你就没有自己的工作吗?”
“没有。”布莱恩飞快地回答着。
嘴上嫌弃,布里奥妮还是给他冲了一杯热可可,放在他手边。杯壁是花纹繁复的圣芒戈标记,布里奥妮入职的时候医院送的。她知道布莱恩有心事,但她并不想主动询问——如果愿意,他会主动说的。
“我还是,被迫去了魔法部。”布莱恩躺了片刻,闷闷不乐道,“他们喊来了邓布利多教授,借用了他的冥想盆。”
邓布利多?
这实在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布里奥妮心想可以借布莱恩搭上邓布利多这条线,兴许会得到邓布利多的信任——这样可以慢慢得知莫芬·冈特的事情。
布莱恩没注意到布里奥妮百转千回的心思,他仍旧沉浸在自己的隐私被迫出现的痛苦中。“邓布利多教授的那个冥想盆,让我先把记忆提取出来,他们再从里面看——这比摄魂取念好一些,但我还是觉得被冒犯到了。”他叹了口气,起身拿起马克杯,对着热可可吹了吹气。
“喝点薄荷莫吉托如何?”布里奥妮提议道,“我研制出来的,和快乐咒有点类似。”
“不用。”布莱恩喝了几口可可,又沮丧地倚在墙壁上。“让我感受一些痛苦也好——我得记住这些痛苦,这样才能好好地恨那些人。”
这又是何必呢。
布里奥妮心里想着,最终却没有说出口。她一向和布莱恩是两种人,想法一贯不同。布莱恩有自己的想法,他甚至不需要任何安慰,来自旁人的任何言语在他眼里都是空白而虚无的。而自己想通,又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情,尤其针对他这样爱钻牛角尖的人来说。
等待了一会儿,布莱恩又开口了,“偏偏他们什么都没找到。”
“没找到吗?”
“嗯。”布莱恩揉了揉眉心,困惑与烦躁混杂在一起。“邓布利多也在场,他说那个GG的标记并不像是格林德沃的手笔,更像是相当高超的模仿;毕竟格林德沃的标记并不罕见。”他说着,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带着些许不解。“不过邓布利多凭什么这么笃定,我也不清楚。”
“他俩是旧识,认识几十年的那种。”布里奥妮头也不抬地说。
布莱恩叹了口气。
“邓布利多你联系得到吗?”
“怎么了?应该很难联系上吧……他正忙着对付格林德沃,也不知道还在不在霍格沃茨。”布莱恩摇了摇头,“你想要联系的话,我倒是知道一个办法。”
****
破釜酒吧里闹哄哄的。
布里奥妮久违地来到这里,打算和艾芙琳一起喝点酒。自从毕业之后,两人就没再见过面;艾芙琳和魔法界彻底断了联系,她在政府部门做密码破译工作,但最近得了闲,能出来喝几杯。因此,艾芙琳先到了破釜酒吧,坐在一桌麻瓜与一桌巫师中间。
“艾芙琳。”布里奥妮端着两杯啤酒,餐盘里还放着些零嘴,走到她身边。“久等了。”
艾芙琳露出笑脸,她的巫师袍底下是白天上班穿的白色衬衣。“好久不见了,布里奥妮。”她站起身,从布里奥妮手里接过啤酒,“圣芒戈忙吗?”
“最近还可以,爆炸之后忙了好一阵,最近总算是清闲下来。”布里奥妮喝了口啤酒,“你呢,最近有什么新闻吗?”
艾芙琳犹豫了一下。
“嘘——”破釜酒吧的老杰克忽然敲了敲酒杯,示意大家安静。
接触魔法界这么多年,布里奥妮第一次目睹老杰克有如此外放的情绪;以往的他总是带着冷漠的面孔,躲在吧台后面擦玻璃杯,仅在有酒鬼闹事的时候才会冲出来。他长着一副令人胆寒的面容,光头、皮肤粗砺,面颊上还有一道显眼的伤疤,这副模样足以吓到所有酒鬼。
布里奥妮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破釜酒吧一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同时看向老杰克。
老杰克也没有讲话。他将收音机的声音调到最大,尽可能让所有人都听见。
“……希特勒已经确认死亡,纳粹在5月7日宣布投降。这场人类史上最大范围、最惨烈的战争,终于要结束了。”广播中,温和又坚定的声音这样向全英国的人说道。
“哦,天呐。”布里奥妮一边惊讶,一边震撼,眼泪几乎不可阻挡地淌了出来。“这是真的吗,艾芙琳,我们终于要停止战争了吗?”她捂住嘴巴,只觉得一切像是幻梦一般。
艾芙琳点了点头,“是的,我早先已经得到消息,德国战败了。”她将自己的手附在布里奥妮的手上,用自己手心的温度暖化她,“战争终于要结束了。”
这真是不可思议;布里奥妮忍不住想。她的记忆几乎都与战争相关,她的痛苦也全都源自于战争。这些痛苦终究把她变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她的人生路径因为战争而天翻地覆,现在这场战争终于结束了。
结束了。
因喜悦而产生的泪水,在思绪变迁之间变成了痛苦,她无法控制地痛哭起来。她的一切悲悯与伤痛终究融入在乱哄哄的人群中。尖叫声、口哨声,以及痛恨的辱骂与类似的哭泣,在破釜酒吧里沸腾,最终泛出一个一个空洞的水泡。布里奥妮觉得自己处在一个窒息又压抑的环境里,像是浑身沾满了石油,粘稠、难闻又黑暗;她看着周围,一种剧烈的割裂感升腾而起,心中的不安仍旧不能消散。
离开破釜酒吧,在黑暗的巷子里,布里奥妮觉得自己像是在寂静里穿行。那个哀伤的、痛哭的自己顿时消失,幼年时那个冷眼旁观的自己忽然重新出现——
从现在起,那些同仇敌忾的情绪会逐渐在人群里消失,也从自己身体里消失。她又变成了一个人。
5月8日的伦敦街道水泄不通。所有人都聚集在室外,用狂喜来掩盖战时的一切悲痛与恐惧。布里奥妮站在皮卡迪利广场上,在庞大而嘈杂的人群里站着,身边的一张张面孔都充斥着劫后余生的幸运。她本不想来的,但布莱恩说,这样的场面此生只会出现这么一次。
“你说,格林德沃被打败的那一天,也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吗?”布莱恩轻声问。
布里奥妮摇了摇头。
她并不这么认为。格林德沃虽说可恶,但远不及世界大战这样的规模——更何况,格林德沃只是出于他本人对权力与力量的疯狂追求,而非不可调和的阶级与阶级、国度与国度之间的矛盾。其次,格林德沃带来的恐慌更多,而非愤怒;愤怒是有力量的,会比忍辱负重、忍气吞声更加剧烈,会主动做出一些选择,会换回更大的喜悦。
“打败格林德沃,似乎只能算的上某些人的胜利。但是打败纳粹,却是我们所有人的胜利。”她这样说道。
魔法界并不如布里奥妮所说的这样冷漠与分裂;只不过因为布里奥妮从来不想融入魔法界罢了。
“希望能有这么一天。”布莱恩说道,“我希望魔法界也能和平起来。”
布里奥妮点点头,又问道,“那桩案子怎么样了?”
“没有结果,找不到凶手。我实在觉得魔法部全是些酒囊饭袋。”布莱恩有些愤恨地说道,“记忆也看了,现场也调查了,什么痕迹都找不到。”
布莱恩在魔法部遭受了多少痛苦,此时就得有多暴躁。
真的会是里德尔干的吗?他还是个学生,还没有从霍格沃茨毕业,真的能做到如此天衣无缝吗?布里奥妮心中充满了质疑。
比起质疑,潜意识里更多的是惧怕。惧怕让布里奥妮否认这件事情出自里德尔之手,她更愿意相信是某个成年的、经验丰富的、未知的黑巫师,而并不是如此稚嫩却本领高超的里德尔。
****
安德森出院之后,布里奥妮向圣芒戈请了一周的假期,打算回家看看。
上一次回泰利斯庄园,隐约是六七年前。战争开始之后,布里奥妮出于内心的煎熬与实际的危险,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她想用这种方式,与曾经那个愚蠢、懦弱又邪恶的自己割裂掉,也害怕那个幼年的自己重新从身体里冒出来。
一切都变了。
离婚的父母都离开了这里,母亲前往了苏格兰高地的一处乡村别墅躲避战乱,并不愿意再踏足英格兰半步。里昂又结婚了,他的妻子正怀着孕,他们即将迎来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布里奥妮没见过这个嫂子,只知道她叫安妮,是个法国女人。
一切都变了,变化太快又太剧烈,以至于让布里奥妮陷入更大的混沌。她试图在一片混乱当中找寻到自己的位置,却在盲目的努力之后终于意识在自己的无能。她不再能够找到让自己安稳的意向,任何熟悉的东西都在过去的岁月里消失。直到这一刻,布里奥妮才准确又笃定地意识到,泰利斯家里已经不存在自己的位置,那个小女儿随着过去的六年、随着战争,在精神上离开了。
里昂坐在书房里抽着烟,手边放着一杯白兰地——自从战争开始,他就迷上了这样的高度酒,并且逐渐发展成一种酒瘾。每次安妮抱怨他摄入太多酒精的时候,里昂就会据理力争了,“丘吉尔也喝白兰地呢”——他喜欢这样怒气冲冲地反驳,并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拿捏住了安妮的心思。
“里昂,你在这里呢。”布里奥妮走进来,却没有离他太近。烟草的味道熏的她很不舒服。
里昂灭了烟,又把窗户推开,让新鲜又冷冽的空气吹进来一些。“之前想给你写信呢,但是你说你马上就会回来,我就放弃了。”他咳嗽了几声,从书架上取下信封,递给布里奥妮。“这是出版社编辑写给你的,我已经把你的联系方式提供给他了。只不过他不知道你是巫师,所以不要用猫头鹰给他送信。”
“知道了。”
布里奥妮兴奋地接过信封,头也不抬地拆开,开始阅读编辑的信。
【泰利斯小姐:
不得不说,你的小说写的非常好,里昂一开始跟我说的时候我心里的不安荡然无存。我很喜欢你的文字,也很喜欢你故事的结构,我觉得这是一部相当有魅力的小说。出版社的其他编辑则认为,你的感情刻画很动人,只不过缺乏一些更深入的细节,因此我想让你修改一些细节。
如果可以的话,请到出版社来吧,地址我会写下来。
杰弗逊·斯坦蒂】
信封里还有一张硬卡纸,上面是出版社的地址,在摄政公园附近。布里奥妮小心地把信封收起来,又看向里昂,发觉他丝毫不在意。
“最近你工作怎么样?”布里奥妮坐了下来,决定还是与他攀谈一阵。
里昂耸了耸肩,“就这样,不好不坏。”他喝了口白兰地,脑袋也有些晕乎乎的,“巴克莱银行给我提供了一份更不错的工作,兴许之后会去巴克莱。”他打了个呵欠,眼神有些迷离。“你呢,还在做医生?”
“是的。前些天治好了一个有创伤后遗症的病人,这才有了假期。”
“精神治疗啊……”里昂呢喃了几句,指了指书架,“这里有一些书,跟心理治疗有关系的,不知道你们那边有没有。”
布里奥妮的眼神望了过去,径直看到了那本《尖端黑魔法解密》。
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