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II 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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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蔓萌也就是实话实说,顺便暗搓搓地炫耀了一下儿自己作为美人扮演者的美貌,没想到就触发了某些关键词。
那个戴眼镜的姑娘很明显没有得到合理的答案,一脸迷惑地坐了回去。
而话筒递给了下一个抽中提问的观众,是个穿格子衫看起来很理工科的青年男子。那张脸杨蔓萌总感觉她好像在哪儿见过。不过因为以超感视觉看人“内在”次数太多,相对地她对于人脸的记忆能力就有点儿下降。
这位男青年开口也相当礼貌,但让杨蔓萌意外的是下一个还是在点她一个演配角的凑数演员的名:“那么请问这位饰演‘明月’的老师,您认为在这部电影中塑造出相比于内在更注重外表的‘明月’这个角色,是否尊重原著以女性为主要受众的设定?”
这小味儿,挠地一下儿就上来了。
杨蔓萌直接说道:“抱歉,我不太理解您这个问题的意思。”
她这么说的含义很明显,就是暗指这个问题已经有点儿冒犯了。而且即使这位非要问上纲上线的问题,也应该直接去问决定改编原作的人。然而不凑巧的是,电影版的编剧就是原作者,想必这位心里也清楚,如果明目张胆地把节奏带到原作者身上,恐怕是会被书粉群殴的。
然而这位男青年仍然没有放弃,甚至“耐心友善”地对她解释了一遍。而且仿佛是“顾及”到杨蔓萌人设中高中肄业的文化水平,他还特别地增加了一些不常见术语的使用:“我的意思是,在一部以女性为受众的电影里,特别地增加‘明月’这种花瓶式女角色的戏份,您觉得这是否是一种男性凝视对影视界的规训?”
男青年紧接着说:“而且我们知道,原作的背景设定为女尊社会,像‘明月’这样的角色在原文中就是女尊社会的异类。而我认为电影版单独增加了‘明月’的戏份,这个行为本身或许是从镜像中暗喻了父权社会对于女性话语权的剥夺。请问您对于这种观点怎么看?”
杨蔓萌只觉得槽点很多,不过她表面上还是维持着客气,还给了对方一个重新提正常问题的机会:“嗯,我觉得您的问题有点儿超纲了。”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就该给他闭麦了,可是不知道为啥,主持人并没有阻止这位仁兄的继续发言:“啊——对不起,对不起,可能确实是我问得复杂了。那么就从最直观感性的角度,您作为一名女性,是否会感觉到‘明月’这个角色有些对观众的冒犯?”
杨蔓萌很想说,他再开口说一句话都是对台上所有人的冒犯。
考虑到这段儿在后期肯定会减掉,杨蔓萌直接说:“很明显您最后这个问题本身不成立。按照您的说法,已知我是女的,这部电影的主要观众是女性,但由于观众并非包含于我的集合,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人的感知是可以无损耗共通的,因此这两个前提并不能推导出我能感知到观众是否被冒犯的结论。”
“其次,我注意到您使用了‘凝视’和‘规训’这两个术语。”杨蔓萌接着反过来问他,“那么能否请您先回答一个问题,通常我们认为的社会道德,究竟是以‘凝视’为手段实现了‘规训’,还是以‘规训’为手段实现了‘凝视’?”
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杨蔓萌也算是给他台阶下了。主要是强行用术语还把逻辑关系弄反了的情况,确实也少见。
然而这位男青年仍然头铁,或者说没有意识到他到底搞错了哪里:“我个人认为规训是社会限制女性话语权的表象,而男性凝视是其实质。也就是,按您的问题说,是通过规训实现了凝视。而因此我个人认为,关于‘明月’的改编实质是通过解构原著里女尊的社会形态,来讨好潜在的男性观众。”
“您的回答非常有趣,可以说和主流观点大相径庭。”杨蔓萌直白地说,“主流观点所说的‘凝视’,或者说‘大他者的凝视’,首先并不是指物理意义上的‘看’。您应该听过一句话,‘大他者不存在’。而‘凝视’是指人凝视在意识中投射出自身的镜像,一般是审视其是否符合社会意识形态——即‘大他者’的投射——所赋予的角色,也就是某种‘理想自我’。‘凝视’的过程发生在前意识阶段,意味着它从概念上就不可能成为有意识行为的‘目的’。至于您所说的讨好男性观众,通常被认为是一种对于‘凝视’概念庸俗化的理解。”
这位男青年好像终于意识到杨蔓萌是个硬茬儿了,退而求其次道:“那么您应该能够认同,‘明月’的角色塑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影视界对女性的凝视。您觉得应当如何避免这种现象?”
“对不起,避免什么?”杨蔓萌反问道,“请问您想如何去避免一个发生在‘意识’之前的过程?”
“也就是说,您认为电影对女性的凝视是合理的?”对方也反问。
“我再回顾一下儿——算了,没必要。”杨蔓萌相当没礼貌地说,“您说‘电影对女性的凝视’,这句话的含义是无解的。只有主体才能对‘他者’进行‘凝视’,而电影本身就没有主体性,它只能作为‘他者’而不能作为主体。因此‘电影凝视女性’跟‘质数写了课本’是一样符合语法但无意义的句子。”
不过她也不想再纠正这些过于典型的错误,直接上了标准答案:“如果您是指电影创作中有意实现了‘让女角色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主流社会意识形态中女性的理想形象、让男角色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主流社会意识形态中男性的理想形象’的效果,那么这个现象确实存在。考虑到这是一部商业电影,剧中的角色设定、角色间的关系以及角色与观众视角的关系,要在一定程度上符合观众脑海里的‘理想自我’的投射。讨好观众才能有人买票,剧组才能赚钱,这是很简单的逻辑。”
“至于您所说的‘避免对女性的凝视’,虽然这句话本身不成立,但我可以理解您的意思是让女角色在一定程度上偏离主流社会意识形态中女性的理想形象。”杨蔓萌直白地说,“然而这本质上只不过是用另一种女性理想形象取代了之前的女性理想形象。无论怎样改变剧中的内容,观众在接收到电影的信号之后,都会和意识中自我他者化的镜像进行比对。因此您只有可能改变‘凝视’的方式,而无法消除‘凝视’这一过程本身。”
“那么就像您说的,如果能用另一种更好的女性形象取代之前的形象,难道对于贵剧组而言不是更合理的选择么?”那位杠精观众接着问。
“是么?先不论您所说的另一种女性理想形象是什么,我想知道您如何定义‘好’?”杨蔓萌没有等他回答就继续说道,“算了,我知道以您的理论水平不足以给出一个能够自洽的定义。我只是从最基本的逻辑出发,当您在对不同的‘大他者’的投射下的理想形象进行价值评判的时候,也未曾脱离过您自己‘凝视’的过程。通俗地说,当您认为某个类型的女性形象比‘主流’的女性形象更‘正确’的时候,别忘了您对于‘正确’的定义也在受到‘主流’的影响。”
台下出现了零星的掌声,然而很快就又归于沉寂。
那位杠精观众不得不换了个角度胡搅蛮缠:“不管怎么说,抛开您那些繁冗的理论不谈,我认为贵剧组既然获得了这部女性主义作品的改编权,就应当承担起这个社会责任,而不是借着女性主义作品的热度继续宣传男凝。”
杨蔓萌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骂街或者挨个纠正这种离谱的名词滥用和编造理论行为的冲动。
她还是挑了重点说:“我不知道您所指的‘社会责任’是什么,通常来说商业电影好像不是必须承担什么社会责任。不过我认同您赋予‘承担社会责任’这个行为的价值,也就是说合法上映的电影最好是能‘教人向善’,而您和我的分歧可能是主要在于对‘善’的定义。”
杨蔓萌接着说:“我个人认为根据原著和已经放出的电影预告,能看出这部电影所表达的主要思想已经很有教育意义了。第一层表面上的主旨,正义必胜,遗诏‘天命’的主角最终战胜暴君。而在此基础上又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遗诏被伪造并不影响主角名义上的正义,而正义的取胜也不必依靠‘天命’的帮助。将这两层含义结合起来,其实可以看出更深层的朴素唯物史观,决定了主角取胜这个结局的并不是主角本身的身份,反而是暴君恶的现状导致她逐渐丧失了周围人的支持。”
那位杠精观众却还是问道:“我认同您说的这些思想,但是除此之外,您能否说说电影的改编中哪里促进了女性主义的宣传?”
“好家伙,您真就油盐不进是吧?”杨蔓萌终于毛了,“女频爽文改而已,兼顾媚宅能写出点儿深度已经不容易了,您还真指望拿这个教育观众啊?您配钥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