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早在前一次打交道过程中,她便知道竹郅的身份,这时候断没有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道理。
竹郅眼底兴味浓厚,端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姜素素依旧半蹲着,他一直没让她起来。
他往前走了几步,姜素素能瞥见墨色长靴在她面前站了站,接着拐弯。他坐在椅子上,凝望着琼江,喝着最贵的碧螺春,神情泰然,看样子竟是完全忘记姜素素的存在。
过了约莫一刻钟,竹郅眼风一扫,身旁立马有小厮来为他添茶水。等一切都弄好,他才似想起姜素素,施舍般开口,“起来说话。”
姜素素直起身子,两条腿都有些酸麻,她险些在竹郅面前站不稳。
竹郅虽没直白看着她,却也将她强忍着酸意站起的姿态看在眼里。
他问:“都会些什么曲?”
姜素素:“民女不才,只会些江南小曲,不知太子殿下想听什么?”
竹郅哦了声,右手食指反复捻着手上的玄色玉扳指,不知想到什么,几秒后笑出声来。
“你会几首?”
姜素素背上冒起滴滴冷汗。她知道竹郅出现在这里的目的绝对不单纯。尤其那一声冷笑,让寒意侵入她四肢百骸。
她还没有天真到竹郅问什么就老实答什么的地步,于是取了个中间数告诉竹郅:“约莫一百五十首。”
竹郅愉快决定,“那就唱一百五十首。”
姜素素身形僵住。
这一点没能逃脱竹郅的眼睛,“怎么?不愿意?”
姜素素没说话,但那副抗拒姿态显然是不愿意的。
竹郅勾了勾手,一小厮拿着漆木箱子走上前,箱子打开,她微抬了抬眼,然后有些心动。
一箱子的黄金,足够将梁府修整得重回往日。
竹郅低沉的嗓音开口诱导道:“你只要乖乖开口唱,这些钱都是你的。”
他就是要磨她的锐气,没人能抵挡住金钱的诱惑。就算神袛如她也不能免俗。
果然,姜素素抱着琵笆走去一旁坐下,低低三两下调拨琴弦后,她抬眸,第一次直接看向竹郅,“太子殿下说话可要算数。”
“当然。”
可不知怎的,看她轻易妥协的样子,竹郅反而有些失望。就好像明明使了些劲,那一拳还是像打在棉花上一般。
一丝快感都无,对,就是快感,他体会不到折磨姜素素的快感。
悦耳空灵的琴声响起,竹郅的思绪不受控被吸引过去,接着柔和婉转的女音随着曲调上下变化缓缓而泄出。
曲调与女音之间完美融合,就好像本该如此一样,令人心生神往,又跟着曲调悲切,朦朦胧胧之中竹郅好似看到了月光。
这一唱便到了日暮西垂,姜素素才唱了五分之一不到。
她算算时间,该回去了,不然梁堂会担心。
姜素素施了施礼,“太子殿下,可否容民女明日再为您演奏。”
说完后,心里很忐忑。怕竹郅不答应又怕竹郅答应,要是竹郅答应,她该怎么开启接下来的话题。
竹郅还沉浸在乐曲里,好一会子才缓过神来。姜素素的话他是听见了的,不但听见,还十分赞同。
江南小调后劲挺大,他满脑子都是吚吚哑哑,你侬我侬的,确实得好好消化一晚。
竹郅没要怎么说便同意。
姜素素松了口气同时那口气又提起,“那太子殿下,我能不能……先拿走一部分?”
拿走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主要是她太怕竹郅说话不算数,是耍着她玩。要是她将一百五十首守约唱完,竹郅却反悔,那她真是连哭都没地方可哭。
竹郅的目光落在金灿灿的黄金上,眼眸淡了许多。
姜素素倒是比他想的还要更爱财些。
他摆了摆手,那意思是随便姜素素了。
姜素素面色一喜,倒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美人含笑,就算是犹抱琵琶半遮面,那画面也是美极。落日的光影洒在江面上,流动江水中像是铺满了宝石。
竹郅微眯了眯眼,这扬州还真是个好地方。
得了竹郅首肯后,姜素素暂时放下琵琶,她也不多要,扒拉出差不多五分之一的样子,然后一股脑收入囊中。
她眼眸亮晶晶的,看得出来是真的开心。有了这些钱,梁府就不愁了。
回去后,她避着梁堂偷偷藏起小金库,然后才去吃饭。席间,能不开口说话就不开口,她不想让梁堂发现她嗓子沙哑。
不过姜素素还是有些担心自己明晚唱不出来,便让厨房做了碗雪梨汤喝了下去。
第二天,嗓子果然好很多。
一出门,梁堂在院子里练剑,姜素素本想绕过他,却没想到反被发现。
梁堂瞥见她,“还是去逛街?”
“是啊,去逛街。”姜素素随意扯着谎。
梁堂:?
又逛街,都连逛十多天了,说实话姜素素逛街的频率有些高。可偏偏她每回回来手上都无旁物。难道是只喜欢逛而不喜欢买?
以梁堂的脑瓜子,想这些事太过复杂。
姜素素出门后,他想着一会再去信一封告诉梁深。
姜素素按约定时间到达听音楼。竹郅一早坐在里面,简单的虚礼过后,清了清嗓子便唱起来。
许是那碗雪梨汤的功效,今日姜素素唱得二分之一,算了算明日便能唱完。
姜素素放下琵琶,竹郅便知道今日结束了。
她走上前,照旧没多要,拨弄出二分之一。只这次扇面盖住了她作乱的双手。
姜素素抬眼。
竹郅皮笑肉不笑道:“你若是连夜唱完剩下的曲子,孤便再加五十两黄金。”
“当真?”
她又有些心动。
竹郅提出的条件让她至少一年多不用去想盘缠的事,甚至多余的钱她还能在京中买下一座很好的院子。
可若是留在这,她又十分不愿意,她对竹郅充满憎恶。但若是自己执意要走,又真的走得了么?竹郅兴致已起,看似让她自己做主,实际上她早已没有选择了。
姜素素沉思一会,咬了咬牙,“你说话算话。”
竹郅眼底暗色更重了些。
梁深是夜半到姜府的。彼时梁堂正在院中急得团团转。他出去找过三回,都没见到姜素素的影子,硬是把她平日里逛的那几条街翻了个底朝天,可还是没看到姜素素的影子。
就在他想要不要去信一封告诉梁深这个坏消息时,他的少将军如及时雨一般出现在他眼前。
梁堂几乎是飞奔过去,颤抖着双唇。
梁深实在是很了解他,他心咯噔一下,接着抓紧梁堂胸前的布料,“姜素素在哪?”
梁堂懊恼不已,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
他道:“姜小姐……姜小姐不见了!”
夜色浓重,听音楼一间厢房内的灯火一夜未歇。到了天快蒙蒙亮时,姜素素终于唱完所有曲子。
她的嗓音像破风干燥得不行的锯子一般,到最后全凭着意念在支撑。
她一夜未睡,眼底已有青黑色。
竹郅眼底倒是比她还更重些。
小厮们有些坚持不住的,早就睡晕过去,还有的陪着竹郅一起等,身形多是摇摇晃晃。
竹郅一手撑着额头,眼睫垂下,看着已是强弩之末。
姜素素收拢起箱子,再慢慢踱步到竹郅面前,“太子殿下,您答应民女的金子?”
竹郅微抬了下眼,像是在质疑她面上怎么一丝困意都无。
姜素素伸出白皙的手掌,明明白白是要金子。
竹郅闭了闭眼,再抬起踢了离他最近的小厮一脚。
小厮骤然惊醒,连忙告罪。
竹郅不耐烦打断,“把金子给她。”
姜素素紧接着眯眯眼提醒,“是五十两。”
小厮迷迷糊糊起身去取。
等小厮取来后,她把金子归到一个大的漆盒里。然后抱起琵琶和漆盒出门。
竹郅看着她离开的身影,已没太多力气去阻止。
他喝了一宿的茶,面上明明已经困极,可神经上依旧处于兴奋状态,两个极端让他可以睡觉却睡不太着。
片刻,竹郅唇角扯出一抹凉薄的笑。
这算什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吗?
姜素素抱着漆盒摇摇晃晃出了听音楼。
时间还很早,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在这片冷寂中,更激发了她的困意。她摇摇欲坠,困意袭来,不是说赶走就能赶走的。
姜素素与瞌睡顽强斗争着,一面抱着漆盒惴惴不安地想,要是有人来抢漆盒怎么办?她肯定是死都不会放手的。
不过扬州治安还算可以,可现在新任的知府还没上任,群龙无首,会不会?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她脑子里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才不至于立马就睡。
忽地,她感觉有人在抢她的漆盒,往下一看,果然看到了一只大手。
姜素素浑身清醒几分,将漆盒抱得更紧,同时扭动着,试图摆脱掉那只手。
她的后背渐渐靠近炙热的怀抱,姜素素刺激得一激灵,这下是彻底醒了。
她抬眸,落入一双墨色瞳孔里,瞳孔里渗出些血丝,那双眼里透露出焦急。
姜素素微愣,接着陷入梁深在这的惊喜当中。
她放心地松了手。
第一下,梁深差点没接住,他不得不更用了些劲。
这箱子还挺沉。
没来得及问出口,怀里的人靠着他的胸膛,看上去像是睡着一般。
梁深无奈。
他担心害怕一晚上,好不容易找到姜素素的松懈感还没降下来,便又升起浓浓的担忧。
她这是去哪了,一晚上没睡。
姜素素睁开眼,看了看他深深皱着的眉,紧接着又闭上。
“有马车吗?”
马车?
他会带着那玩意儿来找人?
梁深失语一会。
姜素素也意识到应该是没有的。
她道:“我太困了梁深,有什么话等我睡醒再说好不好?”
梁深低语,“好。”
看她困得这样子,他心疼不已。
恰逢梁堂赶来,梁深将漆盒扔给他。
他低声对怀中人道:“我抱你?”
姜素素脑袋动了动,接着手臂环上梁深的脖颈,是默许的姿态。
“得罪了。”梁深的双臂绕过姜素素的腿弯,抱起她,稳稳走进这片朦胧雾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