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等姜素素安顿好城中所有妇孺后,她才有空去寻梁深。
彼时,梁深正在城门口听着将士汇报军情,他忽有所感,循着姜素素的视线看过来几秒,转头对着人不知说些什么,而后大步向她而来。
他一身金铠甲,上头血迹斑斑。
姜素素皱起眉头,问:“你可有受伤?”
梁深笑了笑,“无妨。”
那意思就还是受伤了。
姜素素欲再问,梁深反劝她:“去睡一觉,这里有我守着,没事的。”
她压下心头疑问,点了点头。
做了一夜慌乱的梦,姜素素神色恹恹往花厅而来。
花厅内,有两人等候多时。她先看到梁深,然后看见了一位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物。
姜素素吃了一惊,连忙要行礼,“昶王殿下。”
竹煊忙道:“在外不必如此多礼。”
她看看昶王又看看梁深。
梁深接收到他疑惑的目光,“圣上派昶王殿下前来弛援。”
姜素素似是这才想起般问:“那倭寇?”
竹煊意味深长道:“败了,我们胜!”
饭后,竹煊跟着梁深一同去了他的住处。
竹煊打量几眼这朴实的屋子,然后在桌旁坐下。
梁深亦坐下,替他倒了杯茶水,“如何?”
“还不错,挺宽敞。”
梁深沉默会,“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竹煊笑了笑,喝了口茶水,眼底拂过异色。
“这茶水……”
罢了凑合喝吧。
他再度抿了一小口正色道:“除了少部分乘船逃走外,其余倭寇已尽数剿灭,不过……”
梁深忙接道:“你是担心他们还会卷土重来?”
竹煊摇了摇头,“此次他们元气大伤,恐近几年都不会有所动作。”
梁深:“那你为何愁眉不展?”
竹煊笑了笑,笑容中有些许无奈还有苦涩。
“我先前说过我需要你站在我身前,所以此次剿灭倭寇,你功不可没。”竹煊顿了顿,“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梁深闻言点头,他小心试探问:“殿下可是多虑了?”
竹煊苦笑一声,“只怕我那位叔父盼我一去不复返呢。”
梁深暗暗惊叹,两人关系竟如此紧张。
竹煊点到为止,不欲再细说。
“如此说来,我可将一切功劳都往你那推了?”
梁深:“张未老将军那边……”
竹煊:“我会处理好,定不叫你为难。”
竹煊话说到这个地步,梁深万不敢再推辞。他虽不喜邀功,却也想挣军功光耀门楣。
再说答应此事,也为报之前的恩。
与竹煊谈完后,他让梁堂领着竹煊去休息的庭院。
自己则解了衣袍,准备换药。
昨日杀敌不小心牵动了未愈合的伤口,伤口渗出血来,需要重新包扎一下。
这时,他敏锐听到门外细小的声响。
“谁?”
门外响起道柔柔的低音,“是我。”
梁深:“等我一下。”
不多时,门打开。
梁深换了件玄色衣袍,刚好可以遮住血迹。
他的唇色有些苍白,姜素素盯着看了许久。
最后还是梁深撑不下去问:“何事?”
姜素素微愣,接着举高手中的托盘,笑盈盈道:“来送莲子羹啊!”
接着她错过梁深,进入屋内,将托盘稳稳当当放在桌上。
眼睛习惯性看了眼屋内,鼻尖漂浮着一丝血气。
她微敛住神情。
梁深跟着过来,“莲子羹?”
“对啊,莲子羹。”
姜素素打开碗盖,热气上升到半空中,能看见些许白气。
她将碗递到梁深手边。
梁深舀了几勺,却是没送进嘴里。
“为何总给我送莲子羹?”
姜素素:“你不喜欢吗?我记得你从前是能吃甜的。”
梁深手微顿,眼眸变得晦涩不明。
“这还是你主动提起从前。”
他有几分意外,送了一勺到嘴里。入口的第一感觉果然是甜腻。
能吃甜的,不代表就是爱吃。
记得从前姜素素是极爱吃甜的,动不动就要喝上一碗莲子羹。照她的话来说,胃里甜甜的,心里也会跟着变甜。
而凡是她喝的时候,必会让人送一碗给梁深。通常梁深会一边看着她一边喝完。
她再亮着眼眸问他甜不甜,他的回答总是固定的那一个字。
往事不可追,一旦陷入回忆便无法自拔。
梁深脑中消散些许迷雾。
他眼神恢复几分清明,逐渐又变得深邃。
眼前人一动不动,分明也陷入了回忆当中。
过了会,姜素素抬起脸,小心翼翼看向梁深。
他刚喝过莲子羹的唇上似染上一抹血色,仿佛不久前的病弱只是错觉,他又变回剑眉星目会夺人魂魄的俊俏少将军。
姜素素不安地捏紧衣角,既怕他问又怕他什么都不问。
安静几许,梁深低声呢喃,“你这又算什么?”
这句话似一记沉钟从天灵盖直直劈下,姜素素陡然清醒些许,慌忙间只想着要逃。却连门都未曾碰到,就被拦腰抱住。
男人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旁,莫名带来几分痒意。
姜素素开口:“少将军这又算什么?”
怀里的人并未躲开,梁深呼出一口气,没放开姜素素。
“这时候非得较真吗?”
姜素素弯了弯唇角,嘴上还是不饶人,“较真还用分时间吗?”
梁深未答。
姜素素却听得一声愉悦的轻笑。
“是我想的那样吗?”
“什么?”姜素素咬了咬下唇。
梁深松开些她,接着将人转过来面对自己。
他离得还是很近,唇瓣若有似无扫过她的。
姜素素下唇咬得更深,梁深送了两根手指过去,轻轻将唇拨弄开,拇指覆上去,重重捻了捻。
这个充满暗示的动作,由梁深做,她却不觉得冒犯。
或者两人合该如此,而他们整整错过了五年时间。
姜素素心中微动,慢慢送上自己的红唇,紧紧贴着梁深的。
他微用力,将姜素素抱得更紧。
唇压着唇,反复隽永,似在刻雕花,梁深小心翼翼的,很是珍重。
缠绵的吻相触即离,两人皆是气息不稳。
梁深恍然觉得这像是一场梦一般。
他还很不确定问:“你……你认真的?”
倒不是对自己没信心,而是实在太害怕姜素素反悔了。失去的滋味他尝过一遍,不想再尝第二次。
“什么?”姜素素躲在他怀里,呼吸还不太均匀。
“算了……”梁深先一步放弃追问。只要她一直在他身边就好。
次日饭毕,竹煊道:“昨日接到京中传信,圣上的意思是让我加紧处理完这边的事,争取能在年前回京。我已定下三天后启程,不知少将军意下如何?”
姜素素与梁深两人相望,又齐齐看向竹煊。
“不急,你们再商量商量。”竹煊笑了笑,起身离开。
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闷头吃饭的梁堂道:“梁小将军。”
“哎。”梁堂似被吓到,打了个嗝,随后捂住唇,起身行礼,“王爷。”
“无妨,本王听说你武艺很是高强,特此想请教一番,不知梁小将军是否给这个面子?”
这……和王爷比武,他是该答应还是该拒绝,是该赢还是该输?
此刻她盼望着梁深能给个眼色提点他一番,可他却像是置若罔闻般,盯着桌面不知想什么。
被竹煊压迫视线注视着,梁堂只好点点头,不情不愿看着大肉包逐渐远去,叹了口气与竹煊一道走出花厅。
沉默一会,姜素素微咳,“你怎么想?”
梁深抬眼,“你想不想跟我回去?”
姜素素愣了下,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
她一时间没有回答,扬州是她的家,她自然想待在自己家里,可梁深却是注定要回京的。
眼下彻底击退倭寇,梁深多半是会留在京城了,何况京中还有他唯一的亲人梁老夫人。
梁深见她久久未答,眼眸慢慢变得晦涩。
“一切随你,不回京……也可以。”
好不容易两人关系有所缓和,梁深是真的想随着她的性子。
姜素素脑袋本就乱糟糟的,这么一被打断,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只好压下心头的烦躁,胡乱点了几个头。
梁深去了梁府。
说实话,他已有些记不起梁府是何模样,而眼前的景色像画卷般慢慢展开,遗忘的记忆恢复,正是如今的样子。
他踱步回以前住的院子。推门而入,旁边是两排小耳房,中间隔成四四方方的空地,还有棵老银杏树。他经常在这习武,而银杏树旁多了个秋千。
是那时候姜素素缠着他做的。
梁深慢慢抚摸上去,表面光滑如新,手感细腻。
不是旧物,这是新的。
门吱呀开了声,梁深寻声看去,神色微愣。
姜素素入门看到的便是他抚摸秋千的画面,当下想到些什么,面目变得柔和。
早冬,银杏树枯得只剩老树干,院子里空无一物,只墙角还未化完的雪景还可添几分意境。
姜素素穿着雪白的大氅慢慢踱步至梁深身旁,好一会没有说话。
直到梁深问:“在想什么?”
“在想我若是不与你回京,你会生气吗?”
梁深神色一顿,继而变得柔和。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
“不会,我常常来看你就好。”
她仔细凝视着梁深脸上每一个表情,确实未见有一丝异样。
她忽地又不知如何开口。
踌躇半晌,梁深悄悄握住她的手心。他的手很修长,足以包裹住她的。
姜素素半垂下眼睑,“我们的父亲死的不明不白,我现下问你,你是真心想要探究真相?”
她还是不够信他。梁深心下微涩,面上却不显。
“自然是想的。只是当年你我被送出城,梁姜两家的亲卫死伤大半,宅子无缘烧毁,留给我们可去探查的证据实在太少。”
他又要忙着打仗,进而这些年查到的线索还没有姜素素多。
如今细细想来,疑点重重。扬州城内究竟发生了何。
姜素素微眯了眯眼睑,双手不由自主颤抖着。她开始回忆起来。
“我记得那日,到了用饭时间,父亲还未从府衙回来,我便拎上食盒去找他。”往常她也常常会这样做,所以姜致远都习惯了。
只是那日,姜致远看到她,神色并不轻松,周身都笼罩着一股忧愁,看到姜素素过来,才硬生生挤出一抹笑容。
“我到了书房门前,敲门便推门而入,发现梁伯父也在,看到我神色有些不自然,而我父亲似乎匆忙间将什么藏在了衣袖中。我……我当时并未作其他想,只是想着还好带来的饭菜够多,多伯父一个人也够吃。”
姜素素的双手交握在一起,越捏越紧。
梁深覆在她手上,默默传递着温热的体温。
姜素素冰冷的双手逐渐温暖起来。
她继续往下说:“因他们看起来有事相商,我并未多做停留,送了饭菜便出来。只是嘱咐父亲不要过度操劳,早些回家。再后来,便在门口遇到了你。”
这些年来,那日的情景反复在她脑中上演,重现。到如今她可以确定她没有任何遗漏包括错处。
可无论她怎么想,都觉得只是平常一天,留给她可以去寻的东西实在是太少太少。
这些就像一团迷雾一样在她脑中扎根,一日找不到真相,她一日心难安。
姜素素:“你那日是来做什么?”
梁深慢慢陷入回忆,“我先去了姜府,他们说你不在,去了县衙,我才来的。”
“所以你是来找我的?”
梁深点点头,“你刚来没一会,父亲与姜伯父便急匆匆赶来,看样子是来追你的。可我观我父亲的神情,看到我在,竟是放下心般。再之后,便是由两位父亲出面派了一队亲卫赶着城门关闭之前慌里慌张送我们出去。”
随着梁深的讲述,那日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
“事发得突然,好端端的,突然要送我们出城,你我皆是感到不妙,便不愿出去,反而追问到底发生了何事。两位父亲都闭口不言。我父亲见我追问得急,竟一掌打晕了我。”
姜素素:“你还记得那日的时辰?”
梁深点点头,“是戌时。”
而火起是在半小时之后,可见当时情况是真的很急。甚至连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姜素素:“也就是说我们刚出城门,我们的父亲便……”
梁深闭上眼沉痛地点了点头。
他记得他比姜素素醒来要早些。他们的马车刚出城,城门便紧闭了。
谜团始终未解,他们连父辈被害的原因都找不出来,实在是有愧。
姜素素忽然道:“或许我们不该如此局限……”
梁深:“你的意思是……”
姜素素:“我们该将时间放宽,想想那中间一个月,乃至半年间所发生了何事?”
一个月,半年?
他想起了。
“我曾在父亲书房中看到一人,身穿锦袍,气度不凡。”
“是谁?”姜素素似抓住一丝生机般追问。
梁深摇摇头,“父亲未所说,只说是一位老友,想来是为了隐藏此人的身份。”
眼看着盘算半天,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无。姜素素的手无力垂落。
梁深抓住她的,眼中闪过复杂神色,“或许我知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