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何慕的后背抵着粗粝的墙体,凉意入骨。
向繁洲的脸在微弱的光亮中,显得更立体,更好看了,她略带玩味地逡巡收集来自这个人身上的微弱细节。
看得出,向繁洲是怒不可遏的,但是他却没有做任何伤害或者强迫她的举动,只是质问她。
那觑起的桃花眼显得狭长带了点狠戾,但更多的仍是深情,不说话情绪也总能从他眼中跑出来,仿佛他天生就那么会爱人。
可她不是,她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回馈爱,所以辜负爱。
何家人对她个顶个的好,她却觉得亏欠,觉得自己不值得那么多的爱意,所以离开家去做自己的事业,她希望将来有一天是有能力为何家做什么,而不是每天都处在何家人的保护之下。
遇到初恋男友郑其修时,她年纪尚小,不懂拒绝,也看不清自己的心,谈不上爱,她感受得到这个人对她所有的细心和关怀,最后应了交往要求。
但她始终无法去迈更多步走向他,仿佛敞开就是对她宣判死刑。
这段感情三个月便无疾而终,但何慕心里是抱有愧疚的,她明白郑其修所有的好,却一直在后退,这段感情无法终了原因更多在她。
后来她答应徐图之的追求,其实是在还自己二十二岁的亏欠,徐图之眉目和郑其修有三分相像,她把自己的亏欠当作|爱投到这个人身上,用无尽的物质展现她的爱。
徐图之接近她本就别有用心,自然对于这些馈赠满心欢喜。
每次看到他的笑意,她竟然真的觉得这足以弥补她的缺憾,但心中又十分空落,她太明白他们之间横亘着银河般的距离,甚至他们都无法聊到一起。
他们各有心思,所以都在演绎和维持这段虚假的关系。
徐图之确实在身份和性格上做了假,但她又何尝不是伪装了自己的心,这段关系破裂是既定的结局。
但向繁洲始终不一样。
她甚至想给他看,她所有的伤口和不堪,看他会不会因此却步。
时至今日,何慕不得不承认她当初同意结婚是有私心的。
她的养父何岱云是享誉国际的私人银行董事长,身价千亿,养母连殊苓亦是豪门出身,剑桥大学艺术史博士毕业后,到了麦吉尔大学做艺术历史教授。
连殊苓只是因为怀二胎的时候遇到了宫外孕,侥幸救回,却失去了生育能力,他们又十分想要一个女儿,才来中国领养。
所以她从来到这个家就是备受宠爱的,连哥哥都把她当亲妹妹,陪她闹却又时时刻刻保护她,何父何母每年都往她账上转一大笔钱做零花,她根本不缺钱。
何慕只是好像无法抗拒向繁洲对她的吸引,也许仅仅是皮囊,也许是因为那双漂亮眼睛,也许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带着破坏性的爱意,他如此难以克制却又如此地收敛着。
怕爱盛极时会伤到对方,这般柔情百转的人她倒是真的第一次见。
在某些她不愿意承认的瞬间,她确实升起过一以代之的念头。
并且不止一次。
即使她无数次劝告自己不要在这场临时起意的游戏中陷落,却又无可奈何地为所有破碎时刻的向繁洲动心。
比如现在。
他眼中的爱意像无数的蛛丝绵长延伸,缠裹在她的心脏上,让她无法脱逃。
何慕愈发觉得心疼,伸手要抚摸他的脸。
向繁洲却急促地呼吸,仿佛有气要堵在胸口上不来,整个人在震颤,他屈起的拳头愈发紧,关节发白,胳膊也止不住战栗。
继而,转身要走。
留何慕一人呆愣。
倾盆大雨陡然而至,阻隔着两人,又冲刷着一切痕迹,仿若昭告有些东西终将会被带走,终将不复存焉。
何慕大喊:“向繁洲!”
向繁洲并不回头,只是屈起拳头猛锤胸口,他快喘不上来气了。他不想在这种时刻一败涂地,如果这是最后的结局,他不愿接受,亦不想接受。
他太想要弥合离散十四年的鸿沟,所以他做了所有能做的努力,爱她,护她,包容她的一切,用他的破败换取她的安心。
但如果最终她还是会爱上别人,这惩罚是不是太重了。
何慕冲进雨幕,疾步走到向繁洲的面前,拦住他。
他不看她,仍要推开她,但身下不稳,脚下如绵要栽倒在地。
她吓了一跳,伸手扶他,却被下坠的力拽到跪在地上。
向繁洲眼睛是湿漉的,身体是颤抖的,呼吸困难。
她未曾见到过这般状态的向繁洲,心如刀割。
何慕抱着他的头,抚他的背脊:“向繁洲,放松,深呼吸,先吐一口气,再深深地吸气……”
她的眼前是模糊的,理智所剩无几,却仍强撑着,她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刻倒下。
直到感受到怀里的人跟着她指示转换呼吸,她才松口气。
“吸气,吐气……”她有规律地引导,感受他胸腔地起伏,直到渐渐平稳下来。
大雨和世界的嚎鸣,仿佛封闭出一方既宁静又动荡的区域,叫嚣着不愿屈服的勇士精神。
“何慕,”他嗓音像混着泥沙,含混不清,“你爱我吗?”
她愣了一秒,巨大的雨滴痛击在身上,温热的呼吸扑在她耳下,像是一种双重的折磨,她想要带向繁洲先去躲雨。
没听到答案,向繁洲并不罢休,他推开她,看她的眼睛,想从中挖出一丝一毫的爱。
凝滞的时空中,两双情难自已的眼睛对视着,汹涌的暗流对冲着,仿佛要将对方淹没。
何慕吻他的嘴唇,将所有的爱意倾注,封缄他所有的不安与躁动。
猝不及防的吻抚平着他灵魂上的缺口,向繁洲仍掀着眼皮看她的眼睛,辨别那其中的真情假意,任她肆意地取悦和撩拨。
感受她的情动,她的率性与坦诚,向繁洲才回应她,与她呼吸缠绵,共换灵魂。
裹挟着爱意的雨夜,湿冷与雾气混合着,火热焦灼的体温交缠着,无数液体交融着,像一场酣畅淋漓的放纵。
为了换下身上的湿衣服,何慕事先和同事交代了工作,嘱咐如果拍摄结束她还没回来就不用等她了。
他们去了严州大酒店开了间顶层套房,叫了跑腿买衣服。
跑腿一时半会来不了,何慕不喜欢湿衣服黏在身上的感觉,决定先去洗澡,出来先穿酒店的浴袍,向繁洲不肯,拦在她面前。
她猛然想起,他应该还在感冒,又淋了场雨,不知道身体能不能受得住。
“你先去洗吧,别感冒加重了。”
“你和他为何被拍?”向繁洲问得直接。
何慕以为刚才就算过去了,没想到这件事似乎刚刚进入正题,不过向繁洲的语气显然没有将她和许寄程的关系下定论,分明是在问她的答案。
言下之意很像:你只要说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无论事情如何,我都概不追究。
向繁洲眼神中有兵临城下的压迫感,但她并不惧怕这眼神,她并没有和旁人有其他的牵扯。
她噙着半分笑,泰然自若地看他的眼睛:“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有这一个答案。当时我只是碰巧遇到了许寄程,又意外碰到了狗仔,为了避免麻烦和他一起躲了一阵,再无其他。”
他打量着何慕的神色:“我信你。”
而后又补充一句:“但是那人,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何慕表示认同,许寄程这人确实藏得太深,她看不透,也不愿费心研究,最好的方式就是减少接触。
并且她本身就没有和许寄程产生任何联系的想法。
向繁洲外套进屋时已经脱了,此时只穿了件白衬衫,衣服贴在身上,被雨水浸得几乎透明,肌肉线条一览无余。
眼神只流转了一刻,何慕便把眼神又转回了他的脸上,手贴在他右前胸,指节落在他锁骨上,踮脚贴上他的耳朵:“向繁洲,我太喜欢你为我发疯了。”
顷刻,她的手腕被抓住,人被抵到只能坐在桌子边缘,被阴鸷的目光死死盯着。
“你不会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你设计的吧?”向繁洲鼻音浓重地说。
何慕没想到这层:“我哪有这能耐,请当红艺人配合我演戏?”
“我倒希望这是你设计的。”他似乎是遗憾的。
说完,向繁洲去开空调。
何慕看着他的背景,想起刚才雨中的那一幕,向繁洲的状况不仅仅是气急或者感冒发烧的问题,而像是有其他的疾病。
“向繁洲,”何慕倚着桌沿看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解袖口纽扣的手顿住,良久才喑哑地说:“没有。”
这人的躲闪全然被何慕捕捉到了,她上前去抓住他的手,举起来:“那你的手为什么现在还在颤抖?”
他下意识想躲,另一只手推开何慕的手,想要按住自己止不住颤抖的右手。
“向繁洲,看着我的眼睛,”何慕没给他逃的机会,“你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才能和你一同面对,爱本就是这样的,不是吗?”
向繁洲的眼中的光晃动了一下,掉进了何慕深潭般却澄澈的眼睛,他无端地生出赧意,瞥了眼挂在椅子靠背上的深蓝色西装。
她捕捉到了,去拎那件湿衣服,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舍曲林。
“吃药的副作用。”事已至此,他有太多的脆弱展现在她面前,干脆缴械。
何慕生活常识懂得不多,但舍曲林却是懂的,抗抑郁药。
选择性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是抗抑郁的一线用药,同样也是PTSD①的一线用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