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县
一
景和十年,尚文帝陈功收到密报,江湖纷争不断,恐有威胁朝廷之意,遂派遣使者执信物出使江湖,选拔武林盟主,代朝廷管辖武林。
佘县地处中原隘口,是进入南方的重要枢纽,尚文帝即位后百废待兴,十年间打通各地商贸路线,而原本荒凉的佘县也随之水涨船高,经济逐渐繁茂。
七月末,三伏天将过未过。
连续几日的烈阳直晒着这个不大的小城,似乎是沾染了空气中的热度,这个向来熙来攘往的小城,这几天却罕见的人数稀少。
小城内最大的一家客栈,同福客栈门口,一只黑白斑点花纹看门狗心不在焉的趴伏在门边,绿豆大的小黑眼百无聊奈的看向路边,店中小二更加无精打采,此时午时刚过,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乱乱哄哄的声音突然从远处大道传来,打破原本的平静,还在打瞌睡的店家小二机敏的撑起身子出去,他赶开看门黑白狗,连忙弯腰迎着带头的大爷进门。
为首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光头大汉,长得人高马大,霸气外露,一身白色短打,看起来剽悍而又利落,他转身让出背后的事物。
一顶华丽小轿印入眼帘,白金相间的繁复花纹在阳光的照耀下晃得人眼疼,小二还未来及的反应,便看到轿中下来一人。
一身青色镶边刺绣长袍青玉缎带,头上戴着精致藤蔓花纹金冠,身形清俊挺拔,气质温文贵气,可惜的是这位贵人用白布蒙着双眼,只能看到露出下半张脸流畅白皙。
店家小二只敢微微抬头瞟一眼,便立即低头。
轿子旁随侍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圆脸稚嫩,他伸手小心翼翼的搀扶着蒙眼男子,光头大汉则在前面带路,三人一前一后走进客栈,身后乌泱泱跟着一群大汉,手里皆拿着锤子样式的武器,似乎是那光头的手下。
也不知这般贵气之人为何会和胡家帮走在一起,小二边带路边胡思乱想,胡家帮是这带有名的地头蛇,里面的镖师个个彪悍跋扈,大多数人都不愿和他们走在一起。
时间回到三天前,胡袁诚押镖路过断崖山。
断崖山两侧山崖高耸入云,中间只一狭道供人行走,他听见崖内似有异动,便想去瞧瞧热闹。
只见数十名黑衣人正在围攻一支车队,车队周围护卫皆身穿银甲,气势不凡,守护着中央一辆白金马车。
胡袁诚叫来手下埋伏在断崖山出口,正巧那马车脱困而出,被他手下拦截,迫使停下。
白金马车静静停在断崖山出口处,周围围着数名拿锤大汉,胡袁诚停在外围,示意手下前去探看,这时,马车中的垂珠丝帘被一只手掀开,里面露出半张俊逸脸孔,车内主人声音温和问道,“何人阻我去路?”
胡袁诚微微后退,眼神一转,瞟了一眼车厢上的白金车徽,换了一副表情恭谨道,“路见使君遇到埋伏,特来此相救。”
他谨慎的站在一尺外拱手。
胡袁诚走南闯北,眼光还是有的,这车以白、金、黑,三色彩绘,车舆刻有兽面白金图,华丽精致,一般人是坐不得的,专供朝廷派遣的使君所乘之车。恰巧在前几日,他正好听说朝廷派遣使者,入江湖,立盟主。
“哦?”车中男子手摇银扇,偏头问道,“壮士来自何处?”
胡袁诚道,“在下乃胡家帮镖头胡袁诚。”
男子见他报上名字,手中银扇一收,温和道,“既是前来相救,胡壮士可否把我的小侍者找来。”
不久后,一个哭哭啼啼的圆脸小侍者被众大汉从山道里挖出来,他看到主人完整的坐在车中,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委屈的嚎啕大哭,“使君,还能见到你太好了,呜呜呜。”那群黑衣人太吓人了了。
小侍者的情绪刚平复下来,又见周围满脸横肉的大汉,如同惊弓之鸟般,“使君,这是何人?”
胡袁诚站在一旁,垂着眼回道,“在下胡家帮胡袁诚,见使君遇难,特来搭救。”
小侍者乌黑圆眼一转,看周围大汉一副凶神恶煞的气质,刚收回去的眼泪,又不住想往外面冒。
前几日,使君眼睛被黑衣人所害,朝廷派来的护卫也全部殉亡。如今只剩下我一人,我要振作起来,决不可再哭哭啼啼,一定要保护好使君,尚还算稚嫩的小侍者打气般的捏了捏掌心。
“使君,我们赶紧离开吧。”此地太过凶险,赶紧走,可不能再被黑衣人追上了!
一行人上路,重新找到主人的小侍者心渐渐安定下来,他对使君道,“外面那群大汉满脸横肉,态度看似恭谨,眼神却不怀好意,不可久待。”他知主人伤了眼睛,担心对外面的人少了防备。
燕君持坐在车厢内,面前摆放一张精巧茶几,坐下垫有厚实的兽毛,舒适柔软,而车厢分为两个部分,由一席水晶珠帘隔着,小侍者乖巧的跪坐在珠帘外,谨记出门前的告诫,时刻护卫使君安全。
燕君持从梨花檀木柜中取出雪云尖,此乃上好茶叶,一针尖却可抵百金,茶尖被修长的手指放入白釉瓷杯中,他低头饮了一口,安抚小侍者道,“小竹,不可妄动。”
小竹还想要劝说,见到使君优雅沉寂的侧脸,担忧的话不由的收进心里。
使君一向聪明绝顶,算无遗策,如今却因眼睛有碍,判断力也下降了,如果真有意外,我就算拼死也要救主人出火海。
外头胡袁诚一路护送主仆二人,骑着马走在最前面为马车开路,他心情似乎颇好,座下白马似也能感受到主人的好心情,悠悠甩了甩马尾,胡袁诚弯腰凑近自己的爱马,拍了拍它的马脖子。
胡袁诚狼子野心,朝廷派使君出使,手上必握有掌印,谁得了掌印谁就是武林盟主,号令江湖。只要从使君那里得了掌印,届时整个江湖都得俯首在我胡家帮脚下,想到此处,他势在必得的瞥了一眼身后的白金马车。
不过区区两个普通人,瓮中之鳖,不足为惧。
小竹刚掀开帘子就看见光头大汉骑在马上一脸的精神恍惚,一副陷入白日梦的痴样,表情一会欣喜欲狂,一会阴骘不定,如同魔怔。想起出使前,他去搜查情报,知道江湖传说中有练武练到走火入魔的,不经有些同情这个叫做胡袁诚的大汉,这江湖也不好混,脑子容易出问题。
一行人路过佘县,留下修整。
晌午后,店内客人本就稀少,再看见这么一群凶神,更加不敢久留,小二领着众人坐到大厅中央。
店小二小心翼翼地询问住店事宜,被胡袁诚叫走,“去去,先招呼好我身后几位兄弟。”
赶走闲杂人等后,胡袁诚朝燕君持拱手,“使君远道而来,招待不周,还请原谅。”说话客气,态度恭谨,眼底却流露出一丝阴骘。
燕君持坐在椅上,气质沉稳温和,修长的手指轻轻握着白银小扇,没有说话。
倒是旁边的小侍者生气开口,“我家主人朝廷亲派,你居然敢公然挟持我家主人,好大的胆子!”
光头大汉站在小侍者面前,虎目一扫,语含威胁,“这位小友说的什么话,我们何时挟持过使君,只是想要保证使君的安全。”对比小侍者瘦小的身体,大汉站起身时庞大的身躯形成一股危险的压迫力。
小侍者正要反唇相讥,余光瞥到自家主人轻敲桌面的手,他默然一秒,后退不再说话。
气氛僵持之时,门外又进来一拨人,全身白衣,腰间佩剑,为首的人未到,声先起,“胡镖头,好久不见!”
来人约摸三十几岁,脸颊瘦长,姿态挺拔,正是林家庄庄主林厉。
他跨进大门,朝光头大汉拱手,“胡镖头走南闯北,好灵巧的一张嘴,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似是在门外听了一阵了。
听到这话,光头大汉胡袁诚手上青筋瞬间暴涨,一秒后又被他强按压下去,“怎么,林家庄也想来分一杯羹吗?”
胡家帮向来和林家庄的人不和,都说一山不容二虎,两家恩怨由来已久。
听到这话,林厉放声大笑,“有何不可呢?”朝廷出使,胡家帮想要独自吃下这个大饼,可不是那么容易,虽说他们镖局人多势众,消息灵通,但在深不可测的江湖中不过是个三流实力。
江湖中当属剑门第一,灵霄山上的玄天剑宗,百年宗门,尤以剑法见长,人才辈出。除了玄天剑宗,穹顶之上,风夜听海的天殊院亦有威望,天殊院由听雪大师主持,儒道大师,座下拥簇众多。还有北边的缥缈宫,坐落在缥缈山上,擅八卦易形之术,以及倾乱红尘凌宵观,专攻道家,即便如今门庭冷落,门中弟子稀少,然一旦出世,便具是惊艳才绝的人物。
江湖中除了四大宗门还有大大小小门派数不甚数,蓬莱仙岛亦有诸多道家大能,而他胡家帮能排几位?
况且朝廷欲立盟主而制衡大家,这股大风想吹起来却是不易,毕竟四大门派皆树大根深,难以撼动,就看这位朝廷使者究竟有几分本事能撬动整个江湖的利益。
想到此处,林厉无声瞟了一眼坐在一旁巍然不动的燕君持,这个朝廷派来的使君一副贵公子模样,气质矜贵内敛,瞧着倒是神秘莫测。
林厉嘴上说着分羹,心下却是几番思量,胡袁诚霸道好斗,做事剽悍,可不是好相与的,也得小心应付。他微笑看着胡袁诚,看他作何应对。
胡袁诚知道林厉狡诈如狐,向来多说无益,他眼神一瞥,让两个手下守着使君二人,随即清扫全场,站在大厅中央朝林厉喊道,“既然如此,胡某仰慕林家的清逸剑法已久,今日就来请教一二!”他掏出一柄震天双锤,双锤上红缨飒飒。
胡家帮以使锤闻名,人人都能使得一把好锤法,其中以胡镖主的震天双锤最为有名,一锤出,如天雷响动,威势比天。
胡袁诚眼神锐利,如一只争强好胜的雄狮,直射林厉。
林厉心下一凛,身后众弟子“唰”一声,齐齐拔出腰间佩剑。
他抬手压下身后蠢蠢欲动的众弟子,向前一步朗声道,“久闻胡镖头的震天双锤独步天下,今日在下有幸领教,来吧!”
胡袁诚身高体剽,手臂粗焊,拿着震天双锤如同一个巨人站在林厉面前,他右手用力,率先朝林厉一锤发难。
林厉拂开旁边弟子,抽剑抵上这惊天的一锤,破风般的巨力如同万马雷钧压下,林厉手臂用力,青筋暴露,脚下陷地两寸才堪堪让大锤停下,胡袁诚见他防住,大笑一声又举起另一只手捣向他的腹部。
林家剑法虽没有玄天剑宗的大气磅礴,却以飘逸见长,自成一派。
林厉见他攻势如虎,不欲和他正面相抗,飞身险险避过,两人一追一避,大厅内众人远远观望。
这边两人斗的正酣,那边主仆二人隔岸观火,“主人,江湖人怎么都这么暴戾粗蛮,见面不过说了几句话,连口茶水都没喝上就打起来了!”说完,小侍者眼睛灵活的一转,瞥了一眼守在旁边的光头大汉,小声说,“主人,我们找机会偷溜出去吧。”
燕君持拿起桌上的一盏茶杯,清冽的茶水喝进嘴里,却苦涩的难以下咽,他默默把茶杯放在一边。
“不急。”燕君持声音清越沉稳,带着一股让人心安的意味,伸手揉了揉又开始微微作痛的眼睛,他开口道,“先说说现在的情况。”
“那个劫走我们的光头拿着两把巨锤,还有几个拿剑的,现在打作一团。”小侍者不会武功,场上眼花缭乱,看的似懂非懂。
燕君持低头沉思,小侍者还要说些什么,这时大厅角落不知何时混入一个头戴帷帽,身穿黑色劲装的人,此人鬼鬼祟祟离开座位。
黑衣人身量较小,乘着大厅内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大厅中央相斗的两人身上,他现出一柄短小暗匕,黑眸瞥了眼摩拳擦掌的胡家帮众人。
他微微一笑,掌中刀悄然无声的甩向场中。
暗匕位置刁钻,却又能恰好被一位胡家帮的大汉眼疾手快的拦下,被暗刺的大汉站起身大叫,“是谁暗算!”
说完,他不怀好意的撇了一眼对面的一众白衣剑者,两边人马纷纷拿出武器无声对峙起来,那大汉见镖主与林家主打得火热,早就手痒痒了,见机会来了,立刻出言不逊,两方隔着过道骂战起来。
黑衣人身影鬼魅般的又绕到一群白衣剑者身后,一匕飞出,那大汉怒不可遏,彻底放开手脚,瞬时间,刀剑锤子齐飞舞,场面立即混乱起来。
黑衣人见目的达成,燎了一把火就跑。
越过鸡飞狗跳的战场,黑衣人悄悄摸到主仆二人的外围,恰巧守着使君二人的手下出去帮忙无人看管,他停在不远处观察,小心的避过刀光,如一只轻巧的燕雀落到主仆二人旁边。
小侍者尚未察觉,仍然尽心尽力的为主人诉说场上的战况,“光头络腮胡很厉害,一锤把那拿剑的打飞了!”
大厅内越打越热闹,小侍者也越讲越起劲,刀光剑影中颇具说书人的气质。
这时,蛰伏已久的黑衣人突然袭来,他手上动作干净利落,一把抓过蒙眼男子,凑在耳边低语,“我是来救你的。”未等人反应,黑衣人迎面又撒了一些粉末。
这是短效迷药,以防万一,还是先把人弄晕再说。
黑衣人抱起晕倒的男子反手丢在背上,如同扛着一捆麻袋,倏忽就跑了。
大厅内突兀的静息两秒,随后听见一道清亮的少年音凄厉喊道,“我家主人又被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