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手
宴席过后,离别的意味就浓了。
这次去宣城,沈沿方打算带上沈知凡一起,算是对他的历练。宣城路远,他们又有戍边的职责,要做的准备非常繁杂。沈知凡跟着沈沿方,每日都早出晚归,忙着安排粮草、兵器等等一切事务。
沈知锦看着父亲和哥哥,很有些依依不舍。上一世,父亲和哥哥早早离世,让她猝不及防;这一世,她无论如何都要提前做好准备,让他们避开可能的祸患。
可她现在没有任何资源和能力,谈什么保护?沈知锦想来想去,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黑巷。
黑巷原来并不叫黑巷,而叫“延祚坊”,是京城西南面的一条胡同。因为这里价格便宜、环境差,官府又不愿意管,很多穷人无路可走,就会想办法在这里找个住处。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京城著名的“贫民窟。”
穷人要活下去,就得想法子挣钱;正经的路子走不通,自然就会有人铤而走险。黑巷也是一样。
最开始,黑巷只是卖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渐渐地,有人胆子大了起来,只要肯出钱什么都能搞;再后来,黑巷里的人越来越多,路子也越来越广,这里几乎成了京城最大的地下交易场。
有句话说,有光明的地方必然有黑暗。黑巷就像商业街的影子,又像繁华京城的阴影面,承载了很多上不得台面、但又被趋之若鹜的需求。
沈知锦知道这个地方,还是因为许景彦。许景彦想往上爬,但又没有足够的资本,于是就想办法通过黑巷买消息。
沈知锦曾经亲眼见过,许景彦通过黑巷买到了一位高官小妾的癖好,借机攀上这条人脉,为他的仕途铺了一条好路。这虽然不算光彩,但对许景彦这样没有背景的人来说,却是一条最实际可行的路子。
沈知锦打算效仿许景彦,试着去黑巷买需要的消息。黑巷不适合白天去,她等了很久,好不容易等到主院熄了灯,这才换上一身夜行衣,悄悄出了门。
她熟练地穿过西南大街,翻过一条十字胡同,又拐了几个拐,终于来到了目的地。黑巷没有灯笼,晚上一片漆黑,她吹亮一枚火折子,找到一户挂着青布的铺面。这就是专门买卖消息的青铺了。
沈知锦四下扫了一眼,抬手在门上轻叩三声。很快,一个木质匣子从门洞里伸了出来,里面有一支笔和一张纸,上面还有两点墨迹标识。
黑巷有规矩,买卖双方不可相见。沈知锦将想问的消息写在纸上,和一袋珠宝一起放回匣子里,然后静静走到隔壁的门洞去等。
青铺的消息很灵,没过多久,门洞里传来了笃笃的回音,这就是有了答案的意思。沈知锦赶忙过去拿,谁知她刚碰到木匣,旁边冷不丁伸出一只手,先她一步将东西拿走了。
沈知锦被吓了一大跳。黑巷有自己的规矩,还有人敢在这里抢劫?她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要去抢,谁知那人早有防备,反手就将她挡了回去。沈知锦反应也很快,转身就向那人腰间袭去,谁知那人技高一筹,竟死死压住她的后背,让她动弹不得。
沈知锦心里又急又气。急的是,她问的问题非常重要,关乎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若是被其他人拿去,保不准要另生枝节;气的是,自己第一次来黑巷买卖,竟然被人踩了空子!
对面那人明显不愿意纠缠,见沈知锦没再动弹,撤了手就要离开。沈知锦抓住机会,伸手去他怀里硬抢,那人被逼得烦了,转身一掌拍向沈知锦额头,恰恰好拍在了沈知锦先前磕出的那个包上。
沈知锦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整个人不由得踉跄了几步。对方似乎也愣了一愣,趁着沈知锦吃痛的空档,迅速拿着东西走了。
沈知锦站在原地,心里止不住暗骂。她摊开手心,里面一片黑布,是她刚刚从那人腰间硬扯下来的。她看着这块黑布,正在盘算之后怎么办,突然又听见了“笃笃”的声音。
她连忙转身去看,发现那个木匣子又从青铺门洞里探了出来,里面又有一张信纸。沈知锦点燃火折子一看,发现信纸上标着两点墨迹,与她写问题的纸一模一样。
她这才反应过来,这标识就是买卖的标志,一个问题对应一个答案。她之前没来黑巷买过东西,许景彦也没和她提过这个,自然就忽略了。
沈知锦的脸腾地红了。她往前看了眼,刚才与她撕打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暗自庆幸,幸好自己蒙了脸,对面又是陌生人,要不然这误会可就大了。她揉了揉额头,没再继续纠结,迅速离开了。
*
陆府。
陆子羡从后院翻墙进门,一把扯掉了蒙面的黑布。他没顾上换衣服,匆匆走到烛光下,摊开手中的信纸。
那信纸背面点着一点墨迹,里面赫然写着两个字:李延。
陆子羡盯着这个名字,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李延这个人他听说过,是首辅严用第一批门生,借着这层关系,一路顺风顺水地升官。几年前他调任登州驻军指挥,之后就一直呆在这个位置。
登州靠近边境,经常会有戎狄侵犯,李延上任这几年,倒没听说过有什么乱子,但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贪婪,传说他有二十几房姨太太,只要是他看中的,想尽一切办法都要抢来。
陆常溪此次调任登州知府,免不了要和李延打交道。但他向来洁身自好,在朝中也不站党派,跟首辅严用更是没有什么利益冲突。
陆子羡又仔细查看了他父亲的调令。本朝刑罪严苛,刑狱里折磨人的招数更是层出不穷,因此有些大臣东窗事发后,宁愿举家逃跑,也不愿意被抓去受刑。失踪的上一任登州知府,搞不好就是这么个情况。
这样看来,这调令似乎只是正常的人事调动。可如果只是这样,之前沈知锦在宴席上,为何几次欲言又止?
想到沈知锦这个人,陆子羡的目光沉了沉。
刚刚交手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对方是个女孩子,因此手下特意留了分寸。可他碰到对方额头的时候,却发现那里明显有一个凸起,加上对方吃痛的样子,显然那里原本就有伤。更何况,这人还对登州有兴趣,摆明了要抢他买来的消息。
女孩子,额头有包,对登州感兴趣……
同时符合这三条的,陆子羡只能想到一个人——
沈知锦。
陆子羡有自己的路子,知道黑巷并不奇怪;可沈知锦一个闺阁女子,是从哪里听说黑巷的?黑巷弯弯绕绕,她不仅能精准地位置,还能精准地找到青铺,精准地在他买到消息时伸手来抢。
这个女子,恐怕并不一般。难不成,她与首辅严用……
“羡儿?”陆子羡正在沉思,门外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他立刻将手中的信纸烧掉,飞速套了件袍子,又将蒙面的黑布踢到床底,这才慢悠悠开了门。
“羡儿,还没睡吧。”来人是陆常溪,他举着一只蜡烛,身上只披了件薄衫,显然是等他娘入睡后才过来的。
“没睡。”
“后日爹就要出发了,有些事想跟你交代一下。”
“恩。”陆子羡应道,侧身让出了一条道。陆常溪却摇了摇头:“没几句话,就不进去了。你也知道,这次去登州,山高路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么多年,我从没离开你娘这么久,你娘如果有不适应,你要多照顾她。”
“恩。”陆子羡应声。他想了想,迟疑道:“此去登州,恐怕并不简单……”
“我知道。真要是什么好事,也轮不到我头上。”陆常溪答得坦然,倒让陆子羡微怔了一下。
“但是我仔细想了,应该也不会有太大问题。一来登州靠近戎狄,即便有人想做手脚,也绝不敢让那里出乱子;二来,虽然我从不愿提起,但好歹也有妹妹在宫中,那些人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应当不会那么大胆。”
“为官为政,本就应当为民请命。如今登州知府不知所踪,登州百姓只怕已经陷入了恐慌之中,这一趟就算我不去,也得要有其他人去进行安抚。有机会为百姓出力,又有什么退缩的理由呢?”
陆子羡看着他这位父亲,心中忽然静了下来。
他爹其实都知道。他想到的,他爹其实也已经想到了。
想来也是,他爹旧居官场,虽然因为性格刚正,多年不被重用,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懂政事。他爹既然能想到这些,自然应当也做好了准备。
陆子羡没再说什么,只淡淡点了点头。陆常溪认真看了他一会儿,又补充道:“你娘独自在家,只怕会时常担惊受怕,有时间可以带她去沈家走走。沈夫人和沈家兄妹都是好相与的人,有人陪她说话,自然就不会那么闷。”
沈家么?
陆子羡默了一默,既没答应也没反驳,只应道:“登州路远,一路顺风。”
陆常溪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举着蜡烛一步步离开了。
陆子羡靠在门栏上,不知在想什么。他盯着陆常溪远去的背影,良久,才终于转身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