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县（8）
第二天，沈知锦起床的时候，陆子羡已经站在门外，不知在观察些什么。
莲娘准备了早餐，给沈知锦和陆子羡一人端了一碗稀饭，自己则带着小衫去了后厨。
沈知锦看着那碗稀饭，想到昨天那男子送来的干粮，心里不免有些怅然。这大概是莲娘最宝贵的粮食了，吃一点就少一点。她喝了这碗稀饭，那莲娘怎么办？小衫怎么办？
这样想着，她端着稀饭，轻手轻脚地走向后厨。
莲娘正蹲在地上，跟小衫分吃着一个馍馍。她掰下一块馍馍碎，哄着小衫吃下去，可小衫一直紧闭着嘴巴，不住地摇头。
莲娘哄了几次，大概是有点生气了，压着声音斥了几句，小衫涨红了脸，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始终咬着牙闭着嘴，硬是不肯吃那个馍馍。
沈知锦见状，忙走了过去，将手中稀饭递到莲娘面前：“孩子还小，让他吃这个吧。”
莲娘忙摆手，要将稀饭推回去。可小衫大概是饿急了，直勾勾盯着那碗稀饭，突然俯身吸了一大口。
因为稀饭太烫，他被呛得满脸通红，却又舍不得将稀饭吐出来，只好张着嘴呼哧呼哧哈气，憋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莲娘又心疼又焦急，一边替他拍背，一边责怪他不懂事，小衫呼哧了半天，终于将那口稀饭咽了下去，眼睛却还紧紧盯着碗。
沈知锦也有些懊恼，她将稀饭放在桌上，一边用手扇风，一边安慰道：“小朋友，别着急，凉一些再吃。”
莲娘眼睛里闪着泪，别过脸去。沈知锦拍了拍她的肩，接过她手里的馍馍，笑着打趣道：“小时候我哥嘴馋，老趁我娘不注意偷拿馍馍吃，每次娘一不留神，一锅新蒸的馍馍就全不见了，为这事他没少挨打。那个时候我就想，以后我也要好好吃个痛快，今天可算是有这个机会了。”
听她这样说，莲娘不由得也笑了：“看来你们兄妹俩，感情真的很好。”
沈知锦笑了笑，低头尝了起来，可她刚咬了一口，便明显察觉出不对来。
这馍馍又硬又干，还夹杂着一丝涩味，尝起来简直味同嚼蜡。她用舌尖细细抿了抿，很快便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这个馍，是用泥土做的。
她曾经在书上读到过，说有些地方没有东西吃，便会用土做成馍馍，上锅蒸熟以后拿来充饥。这种土，还有个寄托了当地人所有愿景的名字——观音土。
沈知锦细细尝着，心中很有些酸楚，面上却丝毫不显。若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用泥土来充饥？可稀饭只有一碗，她给了小衫，莲娘怎么办？
就在这时，陆子羡突然走了过来。他轻拍了拍小衫的肩膀，将手中稀饭放下，柔声道：“要孝顺母亲，知道么？”
小衫懵懂地点点头，反应过来以后，将那碗稀饭推到莲娘面前，奶声奶气道：“娘，你也吃。”莲娘终于绷不住，一把抱住小衫痛哭流涕。
沈知锦和陆子羡悄悄退了出去。沈知锦长长叹了口气，正要感叹莲娘的不容易，手中的馍馍突然动了一下。
陆子羡掰了一块，从容地放进嘴里，细细嚼了起来。沈知锦怔怔地看着他，却听见他淡淡道：“没吃早点，有点饿了，分你一块馍馍不介意吧？”
沈知锦低头看着少了一半的馍馍，突然笑了起来。她将剩下的馍馍放进嘴里，认真咀嚼起来：“不用谢，下次记得还我一顿就行。”
陆子羡没接话，嘴角漾着一抹浅笑。
“姐！”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叫，瞬间让沈知锦警觉起来。莲娘的弟弟急匆匆跑进门，见到沈知锦和陆子羡，忙不迭问道：“我姐呢？那些人又来了，让她赶紧跑啊！”
话音未落，一群小吏已经奔到了门外，将茅屋围了个水泄不通。为首的小吏甩着鞭子，阴恻恻地勾着笑。
“莲娘，别躲了！今天你要是再不交钱，可别怪兄弟们不客气了！”
莲娘弟弟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出来，怒气冲冲地堵在门口，大声道：“天天来天天来，家里什么都没有了，还能收到什么东西！难道非得把命收走吗！”
“嚯，哪里来的反贼，胆子这么大？”为首的小吏冷笑道：“那你可听好了，这是京里来的部队要求的，京里！领头的将军说了，粮草都要我们县提供，你们要是不给，耽误了剿匪大事，有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沈知锦心里一惊，忙转头去看陆子羡。陆子羡沉了脸色，轻轻摇了摇头。
这么说来，居然有人敢冒充陆子羡发号施令？还发出这样荒诞可笑的命令，要求淳县就地提供粮草？
谁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干这种事？
莲娘弟弟不知内情，听到这话火冒三丈，狠狠淬了一口唾沫道：“我呸！什么京官将军，都是狗屁不如的东西！吃老百姓的粮，还要砍老百姓的头，这算是哪门子道理！”
“这话可不对。”为首的小吏阴恻恻道：“什么老百姓，那都是反贼！是叛民！那些人享着朝廷的福还要造朝廷的反，本来就该死！”
“反也是被你们逼反的！”莲娘弟弟怒斥道：“你们这些狗官才该死！”
为首的小吏听到这话，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狠狠将鞭子往地上一甩，大声道：“看看，这人终于暴露了！他肯定就是反贼，所以才一直帮反贼说话，莲娘跟他是一伙的！来人，把人给我抓出去，就地处决！”
沈知锦脸色猛然一冷，冲上前去理论道：“你们凭什么杀人？没凭没据就要杀头，简直无法无天！”
“没凭没据？谁说没凭没据！”那小吏将鞭子往沈知锦眼前一甩，鞭子“啪”一声重重砸在地上，扬起一阵厚厚的尘土。
“将军说了，违抗军令，按律可就地处斩！”
将军，又是将军。沈知锦心下一凛，觉得事情很有些蹊跷。有人冒充陆子羡为非作歹，四处抹黑他的名声，故意让他变成众矢之的。
照这样下去，到处都是陆子羡的仇人，这仗还怎么打！
有几个小吏察言观色，见为首那位下了命令，悄悄从茅屋背后绕了进去。沈知锦听见茅屋里传来东西砸落的声音，心道一声不好，正要冲进去救人，几个小吏已经连拉带拽，将莲娘和小衫拖了出来。
莲娘被拖到门口，脖子上架了一把刀，不停喊着小衫的名字。小衫大哭不止，被小吏毫不留情地扇了两个大巴掌，随后狠狠踩在背上，哭声瞬间小了下去。
“小衫！！”莲娘痛哭流涕，挣扎着想去抱她的孩子，被旁边小吏一脚踹在胸口，整个人摔倒在地。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嘴里却还哭喊着小衫的名字，整个人剧烈地颤抖。
为首的小吏将刀对准小衫的脖子，冷笑道：“要钱还是要命，你们自己选。”那刀十分锋利，小吏只轻动了一动，立刻在小衫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痕。莲娘差点哭晕过去，沈知锦虽然怒不可遏，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一人做事一人当！欺负女人小孩算怎么回事！”莲娘弟弟大步向前，手里拿着一把刀，大声斥责道：“你们不是要杀反贼吗？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反贼！拿了我的人头，放了我姐和孩子！”
“哟，还挺有义气。”为首的小吏笑道：“行啊，既然你这么想死，我就满足你！”他笑得张狂，手中的刀不经意偏了一点。
就是现在！陆子羡迅速弹出一粒石子，紧接着整个人猛然向前。刀被石子撞得偏离一寸，陆子羡趁机用力一扯，将小孩从刀下救了出来。
那小吏被钻了空子，脸色瞬间变得相当难看。“杀，全杀了！”他愤怒地下令道：“这里所有人，全杀光！”
沈知锦抓紧腰带，眼睛紧紧盯着那些人的动作。陆子羡挡在她面前，眼中升腾起杀意。
“当！当！当！”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锣鼓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听声音，像是有许多人正在朝这个方向冲来。
沈知锦皱眉。她跟陆子羡两个人，应对眼前这几十个小吏还勉勉强强，要是来更多人就有难度了。更何况这里还有莲娘跟小衫，他们又要应敌又要救人，恐怕很不好应付。
对面的小吏却变了脸色，刚刚还十分嚣张的气焰突然变得恐慌起来。其他小吏更是面面相觑，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悄悄往后撤。片刻之后，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大喊一声“反贼来了！”撒腿就跑。剩下的小吏见状，立刻如鸟兽散，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反贼？来的人是……青蓝教？
沈知锦抬起头，却见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晃晃悠悠走了过来。他嘴里叼着根草叶子，穿着件极为破旧的衣服，看起来相当混不吝。他身后跟着黑压压一大片人，年纪大多比他大，却都恭敬地跟在他身后，没人敢逾越上前。
这少年站定，抱臂打量着眼前这些人。随后他抬了抬手，立刻有人拿来一大袋粮食，扔在了莲娘面前。
“不想死的话，拿着这些离开这里。”那少年吊儿郎当道：“要不然，下次可不见得有这么好运。”
莲娘颤抖着盯着眼前的粮食，突然仰起头大声道：“我要加入青蓝教！”
那少年本来打算转身走了，听到这话，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转头看向莲娘，眉头轻轻一挑：“想好了？”
“想好了！我跟小衫，今日起，就是青蓝教的人！”
那少年笑了一声：“行。”随后轻松地摆了摆手，对后面人道：“把人接走，然后一把火烧了这里。从今以后，世上再无莲娘！”
正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陆子羡突然拉着沈知锦，开口道：“我们也要加入。”
沈知锦一愣，虽然不明白陆子羡的意思，却也跟着点头道：“我们也要加入。”
那少年打量了两人一眼，眯起眼笑了一下，片刻后才道：“欢迎。”
其他人动作很快，火光很快就腾了起来。沈知锦看着熊熊火光，有些愣愣地出神。这就是所谓的反贼吗？这就是那些说要造反的叛民吗？怎么似乎跟她想象的，很有些不一样？
她戳了戳身边的陆子羡，悄声问道：“那个少年是教主吗？他叫什么名字？”
还没等陆子羡回答，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那少年蹲在地上，手中拿着一根稻草，不知在画什么。他看向沈知锦，笑盈盈道：“喂，想打听我的话，直接问我就行了。我确实是你们说的教主没错，至于我的名字嘛，你可得记好了。我叫——”
“韩-不-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