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肉沙袋
“沙袋破了！”
“这里也破了！”
“不好，要塌了！”
一声声惊呼传来，沈知锦还没来得及反应，身旁的黄老三猛然推了她一把：“快走！”
一股大力猛地将她推开，沈知锦猝不及防摔了一跤，却听见身后“轰隆”一声。她立刻回头去看，却见隔水墙已经塌了一块，潮水像被压抑太久的猛兽，正从塌方的地方汹涌而来！
而黄老三，正被压在那一片塌方之中！
“黄大哥！”沈知锦感觉头皮发麻，立刻起身要去救人，却被黄老三大喝一声。
“小老弟，别管俺，赶紧想办法！”黄老三嘶吼道：“不能让墙继续塌！不然全废了！”
她顿住脚步，迅速明白了黄老三的意思。这墙是用沙袋和石块垒起来的，若是有沙袋破了，就会出现倾斜和漏洞，被水一冲自然就塌了！更重要的是，这一片都是连在一起的，如果不立刻采取行动，只怕会连带着全部塌方！
她冷着脸，强迫自己向周围扫了一眼，很快发现了那个可疑的陌生人。她冲过去，一把将那人提溜出来，果然见那人手中拿着一块锋利的刀片，正在试图将沙袋全部割开！
“混蛋！”沈知锦怒不可遏，一脚将人踹翻，三下五除二绑好扔到一边，大声道：“大家听好了！我们这混进了奸细，要是看到可疑的人，先踢出来再说！”
提醒完大家，她赶紧跑回去要救人，却被黄老三一下喝住：“别动！一动会全塌！”
沈知锦一愣，这才发现黄老三被压的位置很是棘手。他整个人被压在底层，上面的石块塌了一半，另一半靠他身体支撑着。他脚和手向两边够，刚好扶住了旁边的沙袋，若是贸然将人拉出来，只怕这一整片都会全部塌下来！
“别管俺，去稳住别的地方！”黄老三喘着粗气，对沈知锦道：“小老弟，这儿得靠你了。”
沈知锦整个人颤了一下，拒绝道：“不行！这石块太重了，你撑不了多久！”
“俺身体棒得很！”黄老三大口喘着气，咳出呛到的水，努力扯出一丝惨淡的笑容：“俺的位置重要着呢，不能动！”说着，黄老三用力伸直手和脚，将两边的墙扶住：“别慌，这儿交给俺！”
沈知锦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可她明白黄老三的意思。她忍住眼泪，朝四周扫了一圈，脑海里突然有了办法。
“黄大哥，你说的对。”沈知锦抹掉脸上的泪水，扬起一个笑容道：“我们的位置很重要。”
说着，还没等黄老三反应过来，沈知锦突然跳进水中，用身体堵上了一截缺口！
黄老三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怒斥道：“你不要命了！”
沈知锦整个人泡在水里，身体紧紧贴在那截缺口上。洪水愤怒地冲刷着她的身体，沈知锦却浑然不觉，努力回头扬起一个笑容道：“黄大哥你看，我的位置也很重要！”
黄老三愣了一下，片刻之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不愧是俺的小老弟！”
“兄弟们！”黄老三用上浑身力气，大声向其他人呼喊道：“拜托大家了！”
“黄老三，你别想一个人当英雄！”有人响应道：“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不怕死！”说着毫不犹豫跳下了水。
“嚯，瞧不起谁呢！”又有人跳下了水。
“等等我！”
“还有我呢！”
“……”
扑通扑通，一行人全部跳进了水里，用人肉当起了堵水的沙袋。
沈知锦看着，鼻头一阵酸楚，眼泪竟扑簌簌落了下来。
他们中大多不过十几岁出头，脸上还是稚气未脱。可他们的表情相当坚毅，没有一个人选择临阵逃脱，也没有一个人选择退缩。
他们大多是穷人家的孩子，为了一口饭吃才选择当兵。可当他们看到同为穷人的其他百姓时，却想也不想就跳进了水中。
而那些本该成为一方庇佑的父母官，却在此时成了缩头乌龟，一个个不知躲到了哪里去。
沈知锦突然想到了韩不故，想到了古人说过的一句话——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她的目光从这些人脸上一一扫过，想将他们的模样一个个记清楚。万一，只是说万一……
她希望有人能记得他们的付出，记得他们曾经为保护一方百姓做出的努力。
而不是像上一世，像她哥哥那样，被抹杀得什么也不剩。
“谢谢。”沈知锦道，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这声谢是对谁说的。
她闭上眼，将这些人的模样在心中刻画了一遍，这才转过脸，将注意力都放在眼前。
沈知锦抓住两边的隔水墙，用力将身体堵住缺口。漫天的暴雨刷刷打在脸上，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身体，渐渐的，她的视线开始模糊，她的浑身开始发冷，她的手也开始慢慢没了力气。
可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坚持。
如果她倒下了，所有人的努力都将因此功亏一篑。
沈知锦咬着牙，用力甩了甩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可疲惫感席卷得如此迅速，很快，她又开始意识模糊起来。
不行，她必须坚持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朝舌尖咬了下去，嘴里面瞬间漫上了血腥味。强烈的痛感立刻让她清醒了不少，沈知锦深吸一口气，拼命告诉自己，要撑住，要撑住。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大浪打来，沈知锦浑身发颤。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嘴里瞬间呛满了水。她剧烈地咳嗽了一阵，费了好大的劲，好不容易才将水吐干净。
天已经完全黑了。沈知锦仰头，身上虽然冷到麻木，心里却很高兴。
又是一天过去了。
如果不出意外，只要熬到天亮，一切……也许就有转机。
“黄大哥。”沈知锦试探道：“你怎么样？”
“俺很好。”黄老三吐出三个字，喘了几口大气，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俺强壮得很。”
他的呼吸明显比之前粗重了很多，说话也有气无力。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沈知锦想也知道，他的状态肯定很差。
沈知锦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换句话说，这里的每一个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但很默契地，没有人抱怨自己的处境，也没有吐槽潮水的刺骨。大家只是默默地坚持，默默地忍耐，默默地期盼着雨停。
就像他们这么多年，一直习惯的沉默那样。
沈知锦忽然有点好奇：“黄大哥，这次回去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啊。”黄老三默了一下，忽然笑道：“这次俺们算立功了吧？你说会有什么奖赏不？”
沈知锦一愣，也笑道：“那肯定得算，估计得有好多奖赏呢。”
“那可太好了。”黄老三嘿嘿笑道：“其实俺也没那么多要求，只要能餐餐吃上白面馍馍就成。俺家那婆娘，成天就想吃一口白面馍馍。”
沈知锦还没回答，旁边有人插了话进来：“哟哟黄老三，你就想着你婆娘，害不害臊！”
“有什么害臊！”黄老三笑骂道：“你个单身汉，连婆娘都没有呢！”
“就是就是！”又有人插了进来：“人黄老三老婆孩子热炕头，幸福着呢，你懂什么！”
“那又怎么了，我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等这次立了功，我可要好好吃几顿犒劳自己！”
“瞧你那点出息，就知道吃吃吃！我就不一样了，我要买几身好衣服，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闲聊起来，好像大家身处的不是冰冷潮水，而是某家深夜茶馆、某处温暖小窝。
沈知锦笑着听大家互相打趣、畅想未来，偶尔也会插几句话，更多却是认真地听。她这才发现，这些人虽然平日少言寡语，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精彩的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愿望、梦想和期盼——
有人一直暗恋别人家姑娘，想等建功立业后，正式上门提亲；
有人没告诉家人出来当兵，准备等分了口粮，给他们一个惊喜；
还有人孤身一人，当兵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会免费发新衣服穿。
沈知锦仰起头，看着漆黑的天空。夜色沉沉，没有月亮和星星，所以没有一丝光亮，只有雨丝在飘飘然然落下。
她忽然觉得，其实黑夜是比白天要重要的。这个世界上，当然有人是月亮、是星星，是能照亮所有人的主角；可总也要有人成为黑夜，在无人知晓的暗处默默付出，承担起不为人知的痛苦和隐秘。
就像他们这群人一样。上不得台面、留不下名号、当不了伟人，却也很重要。
沈知锦这样胡乱想着，又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渐渐开始迷糊起来，周围人的说笑声也慢慢小了下去。
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几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明明是寒彻骨的冰冷，她却莫名感觉有些燥热起来。这种反常的感觉让她警醒起来，她知道自己已经到极限了。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她对自己说。
手脚已然麻木，完全不听使唤。她用尽浑身力气，也只能勉强轻轻动了动手指。
她不甘心地再次尝试，却没有任何用处，毫不情愿却又毫无办法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慢慢掉下来。
只能到这里了吗。沈知锦遗憾地想，心里很有些抱歉。
一道霞光照在她脸上。
“雨停了！”不知是谁哑着嗓音喊了一声。
沈知锦一震，终于笑了出来。
他们成功了。
她勉力睁开眼，留恋地想再看这世界最后一眼。似乎有个人影在向她冲过来，可她已经看不清了。
最后一点强撑的意识松懈，她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像纸片一样，终于软绵绵地滑进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