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会有期
沈知锦坐在床沿,有些担忧地看着昏迷不醒的陆子羡。
几日前,周南安惊慌失措地把人背回来,说陆子羡在山上突然晕倒,怎么都叫不醒。
陆子羡从小习武,底子一向很好,很少病得如此严重。不光周南安慌了,沈知锦也慌了。
这几日他们忙前忙后,汤药不知喂了多少,针灸火罐能上的都上了,可陆子羡就像睡着了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们担心陆子羡出事,于是每天轮流守着,寸步都不敢离开。
今天又轮到沈知锦了。她看着陆子羡,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陆子羡长得很好看,利落的下颌线清晰顺畅,托出精致的五官。因为这段时间的风吹日晒,他比之前晒黑了一些,可这不仅没有让他变得粗糙,反倒更添几分成熟稳重的气息。
在沈知锦的印象里,陆子羡总是雷厉风行的,身上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可现在,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毫无任何防备,仿佛睡着了一样。
沈知锦叹了口气,仔细地替他掖好被角,又拧干毛巾将他的脸和手擦拭干净,这才小心地退出房去。
周南安正在熬药,沈知锦找了个位置坐下,担忧道:“周大夫,他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周南安摇头:“他脉象正常,呼吸平稳,身上也没有其他伤痕。说实话,这样的情况,我也是第一次碰见。”
沈知锦有些沮丧起来:“连你都束手无策,看来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周南安看了沈知锦一眼,默了一默,道:“这倒也不一定,我以前听过一种说法。”
“嗯?”
“老一辈人曾经说过,有些人看起来什么都好,但就是昏迷不醒。这样的人,他们其实不是病了,而是……去了其他地方。”
“其他地方?”沈知锦一愣,琢磨了一会儿才明白:“类似灵魂出窍?”
“具体我也不知道,但应该有点像。”
“可他怎么会突然……”
“我猜,可能是博落回的作用。”周南安道:“你之前中过博落回的毒,他去救你的时候,也许也沾上了。但因为中毒不深,所以一直潜藏在身体里,没有发作出来。”
“博落回?”
“嗯。他为了赶回来几天没有睡觉,身体本就虚弱;加上山上所见让他备受冲击,两相作用之下,便使毒发也说不定。”
“那这毒……会让人怎么样?”
“博落回最大的作用便是致幻。因为会出现幻觉,所以有些人会被假象欺骗,做出过激的行为。但如今他昏迷不醒,倒是不用担心这个了。”
致幻?沈知锦愣住了。
她怎么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候?
周南安瞥了她一眼,道:“你毒发那段时间,只有他陪在你身边,所以你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不清楚。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只有等他醒来,自己问他了。”
沈知锦呆呆地愣在原地,有些不敢相信。
陆子羡?
他陪着自己经历过那样一段时间?
可自己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他从头至尾也没有提过一句。那是一段怎样的时光,他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怎样的状态,目睹自己被幻觉控制?
沈知锦不敢细想,只觉脑海中像有一团迷雾,阻挡自己见到某些真实画面。
“如果是博落回的毒,倒不用担心,之前你毒发时我已经研制出了解药,只要按时喂服,迟早有一天总会醒。”周南安看着沈知锦,顿了一顿道:“眼下还有件事,其实更加重要。”
沈知锦克制住自己跳动不安的心,道:“你是说,那些白骨?”
“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也许一天两天,也许一年两年,也许十年二十年。我们可以等,但那些白骨,也要一直等么?”
沈知锦沉默了。
她明白周南安的意思。
周南安回来以后,已经把他们在山上的所见所闻告诉了她。沈知锦稍加思索,很快就猜出了前因后果。
前世她在军营里呆了很多年,对军队里那些弯弯绕绕很是了解,自然也知道对普通士兵来说,敌人的头颅意味着什么。
因此,她几乎很快就猜到——李延用这些无辜妇孺的人头,当作了自己丰功伟绩的垫脚石。他那些赫赫的战功背后,不知是多少可怜人的悲鸣哀嚎。
可他这做法实在伤天害理,涉及这样多的百姓,不可能不被任何人发觉。他瞒得了远在京城、耳聋眼瞎的皇帝,却瞒不了近在眼前、正直清廉的同僚。
上一任登州知府,也许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一秘密,才被迫“消失不见”。而陆子羡的父亲陆常溪,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被迫“畏罪自杀”。
这些森森白骨,就是他罪行的见证,是为陆常溪平反的有力证据。
可天不遂人愿,因为陆子羡突然昏迷不醒,白骨之事也就随之搁置。
但之后呢?如果陆子羡一直昏迷不醒,这些白骨要怎么办?含冤而死的陆常溪要怎么办?
沈知锦默了默,转头看向陆子羡的房间。
如果他还醒着,一定会想尽办法揭露真相。
如果他还醒着,一定会想尽办法找寻清白。
如果他还醒着……
不,就算他不醒,也应该有人去做这件事。
真相不应该被耽搁,那些无故惨死的人,更加不应该就此被掩埋,消失在漫长的时光里。
“交给我吧。”
沈知锦起身,看向周南安。“这件事必须要有人去办,而眼下,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周南安看向她,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但他还是问道:“你真的确定,要走上这条路?”
“确定。”
“你应该知道,李延的背后是严家,而严家把持朝政这么多年,早就和这个朝廷深深连在一起。”
“我知道。”
“你应该知道,李延的功爵是皇上亲自授予,你要推翻他,就是要打当今皇上的脸。”
“我知道。”
“你应该知道,没有人愿意以卵击石,也没有人愿意搭上自己的前程,此行必然孤立无援,没有退路。”
“我知道。”
“即便如此,你依旧要去?”
“是。我知道蚍蜉撼树是不自量力,但星星之火尚可燎原。总要有人去做这件事,不是他,便该是我。”
周南安看着她,良久之后,突然笑了起来。
“周家在全国各地都有药铺,那些白骨,我会以运送药材的名义分批运到京城。届时你去任何一家周氏药铺,报我的名字,自会有人帮你做接下来的事。”
沈知锦怔了怔。“周大夫……”
“你的身体仍需调养,我会给你开好药方,你带回京城抓药,每日熬煮一碗服下即可。如果遇上需要帮忙的时候,也同样去周家药铺,会有人接待你的。”
“至于陆子羡这边,放心交给我。我用周家祖祖辈辈的名誉发誓,一定会保他平安无虞。”
“周大夫……”沈知锦嗫嚅着唇想说些什么,半晌,却只说了一句:“谢谢。”
“哈,这没什么可谢。”周南安向后一仰,松散地靠在椅背上笑道:“这么多年,一直是他护我左右,如今也是时候还他个人情了。”
沈知锦看着他,点点头,打算回去收拾东西尽快出发。可刚一转身,她就僵在原地。
许景彦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房门外。他腿脚不便,不能站太久时间,此时正拄着拐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沈知锦心里“咚”的一声。
许景彦好歹是严家的人,如今她要与严家为敌,至少在明面上,是要与他为敌了。她倒不觉得许景彦会通风报信,至少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许景彦印证了她对他的印象,是个好官。
可她不确定许景彦会不会阻拦她。毕竟一直以来,他都在想尽一切办法,希望她远离这些争端。
沈知锦有些局促地默了一下,正想解释些什么,许景彦突然开口道:“我这里还有李思给的账本,里面有李延这些年靠修堤贪污的证据,你一起拿去。”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账本,果真递了过来。
沈知锦怔了一下,愣愣地接过账本,道:“你……不拦着我?”
“如果是以前,我会拦着你。”许景彦道:“但陆子羡的一句话,点醒了我。”
“……什么话?”
“只要目标一致,自然会走在同一个方向,而不是强迫你拐弯,走到自己想要的赛道来。”许景彦说着,将头偏了过去:“你走吧,一路平安。”
沈知锦呆呆地看着他,有些意外陆子羡竟会和他讲这样的话。她默了默,道:“那你呢?你要回京城么?”
“我暂时不回去了。”许景彦摇头道:“淳县需要人善后,我的腿脚也不方便赶路,这里还有个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这么多事,总不能全丢给一个大夫吧?”
许景彦说着,淡淡看了周南安一眼。周南安摊了下手,表示不置可否。
“也好,你们两人一起,总归有个照应。”沈知锦道:“我去收拾东西,争取今晚就走。你们,自己保重。”
许景彦没有说话,偏过头不再看她。周南安点了点头,道:“后会有期。”
沈知锦又看向陆子羡的房间,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在心里和他默默告别。
陆子羡,如果运气好,希望我们还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