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二月初,山林间还是一片萧瑟。
有一行三人正在林中前行。领头的是一个年龄较大的婆子,后面是两位妙龄少女。看起来是一主一仆。
“小姐,咱们为什么要来这里?”身着青色衣衫的丫鬟嘴噘得老高,满脸不情愿的说道:“多冷啊。何况这里又这么远。您要为老太太祈福是好事,但是也不用跑那么远啊。”
她抬头看了前面那婆子一眼,接着小声说道:“而且您也不让得福陪着,要是在这深山老林里出了事,可怎么得了。”
那小姐也小声笑道:“不过是个小山丘,那里算得上是什么深山老林。而且刘妈妈经常帮家里做事,也不算外人。放心好了,望春。”
“您是放心了,我的心可提着呢。”望春吐了吐舌头说道。
小姐依旧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沈小姐,望春姑娘,再走几步,就快到了。”刘妈回过头来,喘着气说道。
望春道:“刘妈妈,你都说了好几次快到了,可我脚都快断了,连庙的影子都没看到。”
刘妈讪笑道:“快到了,快到了。”
不过这次刘妈没骗人,走了一小会儿,果然看见了屋檐,庙宇的红墙也若隐若现。
“咱们庙里的菩萨是真的灵得很,那可是前朝大庙里供奉着的。要不是后来一打仗给毁了,被人运到我们村子边上,可真是见不到呢。”
看望春的表情,这故事刘妈怕是讲了多遍了。
“后来,有个好心的老爷出钱,给菩萨重塑了金身。您猜怎么着?哎呀,那老爷家的儿子,后来中了举,一路做官做到了京城里。这一家人可不是飞黄腾达了嘛。”刘妈绘声绘色地说道,仿佛亲眼得见一般。
望春无奈道:“我说刘妈妈,万一是人家儿子自己有学问,本来就能中举呢?总不能天底下所有的举子,都是靠拜菩萨得来的吧。”
刘妈妈拍了下大腿,嗔怪道:“就算他是凭自己本事中的举,难道他就能一路顺风顺水地到京城去做官,还不是得有菩萨保佑。”
望春听了这话,倒是难得地没有反驳。她毕竟是官宦小姐家的贴身丫鬟,懂得比刘妈多一点。她心里暗暗想道,刘妈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中举是难,做京官更难。难不成这里的菩萨真有几分灵验。那小姐来这拜拜倒也还好。
它暗自笑了一声。
这丫头猜错了。它助那个学子中举是真,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帮过他。可能是那人就适合做官吧。
刘妈又在絮絮叨叨。
它觉得无趣,不再听了。
“这马上要进京选秀了,沈小姐来这拜拜,不仅能中选,而且还能做皇妃。沈老太太的病,肯定也会好起来。今日来这一趟,一定不亏。”
望春听着刘妈的话,悄悄看了看沈小姐。
她家小姐是不愿意中选的。
望春虽然察觉到了,但也不敢说出来。家里老爷太太都盼着小姐中选。小姐不乐意,也没用。
沈小姐听了这话却没多大反应,只是说道:“那便借刘妈妈吉言了。我就盼着这些呢。”
望春也在心里说道,最好如此。
说话间,三人已经到了寺门前。
是间小庙,却也有个小院子,还种了一棵银杏树,放了一鼎香炉。院门开着,她们直接走了进来。院子里很干净,看得出来有人打扫过。
刘妈领着她们进来院子,就停下了,说道:“沈姑娘在这里拜拜菩萨,说说心里话。老婆子我在外面转转,收拾收拾,也算为菩萨尽心。您走的时候,叫我一声就行。”
“多谢刘妈妈了,您尽管去吧。”沈小姐道。
望春看着刘妈走了,转头四处打量着院子说道:“这里看起来倒真有几分可信。我先前还以为是什么深山里的破庙,可把我担心坏了。”
沈小姐道:“菩萨面前,还说这个。小心菩萨罚你。”
望春忙用手捂嘴,说道:“错了错了,信女知错。菩萨别怪我。”而后双手合十,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沈小姐抬脚进了内殿,望春也赶了上去。摆好了供奉用的东西后,沈小姐脱下身上的斗篷,递给望春,然后上了烛香,跪在了蒲团上。
“你出去吧,把门关上,我想在单独待一会儿。”沈小姐双手合十,闭目说道。
望春咬了咬嘴唇,犹豫道:“我就守在门外,小姐有事就叫我。”
望春静静地退了出去,然后把门合上。她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抬头看着天空,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小姐还是不情愿。她也不情愿。毕竟要是被选上,就得离开家,去那么远的地方。但是,京城,该是世上最繁华的地方吧。去这样的地方,也是不错的。
一门之隔的沈小姐,同样叹了口气。
她放下双手,缓缓睁开了眼睛。
之后良久都没有动作。
在这样的静默中,它也睁开了眼睛。
低头看向下面跪着的人。
沈小姐像是终于做了什么决定,双手重新合十,抬头看向眼前的菩萨,小声说道:“信女沈淑晴,年十七,静安县人。家中父母俱在,还有一位兄弟。今日前来,是请菩萨保佑,让信女的祖母早日好起来。”
“也求菩萨,保佑我家中安康,在信女死后,家人莫要悲痛。”
这有一点意思,它想到。
沈淑晴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她继续说道:“还有,还有,保佑周郎平安。让他,不要忘了我。”
它继续听着。
“去年十一月,民女在城中结识周郎。周郎兰芝玉树,风度翩翩,信女倾慕与他,与他私定终身。他于年底回家,说年后再来看我。可年节一过,等来的不是周郎,竟是圣上要选秀的消息。信女的父母知道后甚是欢喜。可当今圣上已经四十有八,比信女的父亲还要大上许多。信女不愿,但父母盼着我中选,好让哥哥的前程更加便宜。”
“信女想给周郎写信,但他走得匆忙,我没来得及询问他地址。”
“信女不想入宫。”
沈淑晴的头低了下去,哀哀地哭起来。
哭了一会儿,沈淑晴擦擦眼泪,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封信和一个小瓷瓶。她将信放在供桌上,说道:“信女千思万想之下,决定为祖母祈福。信女愿用此身,来换祖母安康。”
它听到她心里说道:“这样就没人逼我入宫了。我没有辜负周郎,也不会让家里被责难。”
“至于望春和刘妈,信中也有安排。家中最多打骂她们,应该不至于害了她们性命。”
它觉得不太可能,但它可以帮她。
沈淑晴盯着手里的瓷瓶看了一会儿,然后一咬牙,拔下瓶塞,一饮而尽。
她很快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双手捂着肚子,弯下腰,蜷缩起来。她的额头出现豆大的汗珠,嘴角开始溢出鲜血。在巨大的痛苦下,她忍不住□□起来。
在这□□声中,它听到了另一丝微弱的声响。
是小孩子的哭声。
原来是沈淑晴已有了身孕。
但是她不知道。
这时,门外的望春终于听到了声音,又惊又急地推门进来,一眼看见了在地上挣扎的沈淑晴。她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叫声,扑到地上,抱着沈淑晴的身子,喊道:“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救命啊,救命!快来人啊!”
听到叫声的刘妈急匆匆地从外面过来,看清殿内的情形后一下瘫坐在了门槛上,呆愣愣地看着沈淑晴,然后在望春的哭喊声中回过神来,爬到沈淑晴身边,哭天抢地地说道:“这是要我的命啊!这是要我的命!”
疼到神志不清的沈淑晴嘴里也念叨起来,说什么“好疼”“我不想死了”“周郎”“娘,救我”。
“娘,救我。”
说完这句后,沈淑晴彻底咽了气。
殿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刘妈将枯枝一样的颤抖的手,放到沈淑晴的鼻翼下。过来一会儿,说道:“死了。”
望春一下子泄了气,跌坐在地上,喃喃道:“不可能,我家小姐没死。她没死。”
流了一地的血。
如同打翻了茶杯,鲜血向四周流淌,蔓延,很快就碰到了观音像下面的石台。
就在刘妈和望春争论起来的时候,“沈淑晴”睁开了眼。
确切地说,是它睁开了眼。
地上很凉,身体很冷。
就像它死去时一样。
七百年后,它再一次体会到了真实的感觉。
很久之前,它不是人,也不生活在观音像里。
它是一只猫,白猫绿眼的狮子猫。
有一年冬天,尤其的冷。晚上,它为了避寒,躲到了正在建造的佛像中。可惜它还是没有熬过去。它死后的第二天,佛像的最后一部分终于浇筑好。
在最初的五十年,它无知无觉。人群和时光在它面前无声流过。
一百年后,它能听到人们的声音。他们许愿、祈祷、哀求、痛诉。
两百年后,它能看到人们的样子。他们无谓、虔诚、狂热、死寂。
三百年后,它能读到人们的想法。
是望不尽的海,是看不穿的天。
四百年后,它再一次睡去。
它怜悯他们,可它什么也做不到。
之后人间又有无数分分合合,它和其他的神佛一起,不发一语,漠然相望。
一百年前,它再次醒来,因为一个意外,开始有了帮助凡人的力量。
今日,又是一个意外。
它下了莲台,重回人间。
望春战战兢兢地跟在轿子旁,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丝毫没有多余的动作。仔细看的话,能看到她在轻微的颤抖。
一旁的得福察觉到了,不由问道:“望春,你怎么冷成这样?”
望春剜了他一眼,轻轻地急声道:“别说话。”
得福被莫名其妙地瞪了一眼,一时摸不着头脑,又问了句:“怎么了?还不能说话。”
换来了望春一直瞪着他。
不过这样一来,她不抖了,也有了人气。
就在他俩大眼瞪小眼的时候,轿子里传来了声音。
“你要是冷的话,就披着斗篷。”
轿帘被掀开,一直莹白的玉手将斗篷递了出来。
望春连忙将斗篷推回去,然后把帘子牢牢地盖住,说道:“小姐,奴婢不冷。您别冻着就行。”
轿子里传来低低的笑声,和一句“你不用怕我”。
望春的脸噌地一下红了起来,急忙说道:“我没有。”
“那就好。”
得福依旧一头雾水。
望春定了定心神,平复下来,然后很快就注意到了身边揪着耳朵的得福。
“你又怎么了?”望春没好气地说道。
得福放下手,小声说道:“我觉得小姐有点不一样了。”
望春心中一惊:“胡说,哪里不一样。”
得福挠了挠脸,不好意思道:“你没觉得小姐更好看了吗?明明脸还是那张脸,就是感觉和原先不太一样。”
望春没答话。
得福好奇道:“难不成那山里的菩萨真的管用,不然小姐怎么会变成这样。”
望春一时无言。也许让得福说对了,真的是菩萨显灵。但她显然不能这么说,只能斥责道:“别胡说八道,小姐是你能编排的吗?”
“这怎么是编排,我夸小姐好看呢。这下,老爷太太可放心了。”
这句话之后,众人再无言语。
不久后,他们回到了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