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舟(4)
陆铃儿看他一路漠然穿过人群,行至廊桥中央一把圈椅上,撩袍坐下,一手搭上扶栏,三指在上头徐徐轻点几下,才沉声问道:“可都准备好了?”
文三两上前恭敬答道:“禀少爷,一切皆已准备妥当。”
“嗯,那便开始吧”,宋曲莲慢声道。
那案前握笔的老先生见陆铃儿仍在发愣,忍不住咳嗽一声,出言提醒她:“这位小……哥,你若是再耽搁,那下头的比赛可就要开始了。”
陆铃儿回过神来,赶紧将自己的姓名、年纪等报了上去。
陆铃儿个头娇小,生得又单薄,敛眉低目站在一众参赛的少年里头,仿佛平地突然凹下去一块,再加上她一张脸被泥巴抹得脏兮兮的,连五官都瞧不太清,因此身边都没人肯搭理她。
文三两高立桥头,认真宣读比赛规则。
“这场比赛其实很简单,大伙儿可看到右岸挂着的十个蹴鞠了吗?那每个蹴鞠上头都标记了数字。待会儿哨声吹响之后,你们需统一从现在所立着的左岸出发,徒手游到对岸,再从对岸取下对应你们方才所发木牌上对应数字的蹴鞠,再带回左岸即可。在规定的时限内,完成任务前十者,算作胜出。”
陆铃儿手指拨弄了一下自己腕上戴着的‘八’字木牌,抬头远眺江岸,只见宛江之上水鸟低徊,烈日在江面上撒下万千金芒,粼粼波光里江水难望边际。
文三两话说得轻巧,陆铃儿却觉这任务要完成可一点都不简单。
宛江宽阔,一来一回本就很不容易,更何况中间还有半程需携带蹴鞠前行,更加考验人的体力和耐力,若非水性极好,怕是溺亡在江中也未可知。
果然,听他话音落,便有十数人陆续选择退出了比赛。
毕竟,银子哪能比性命重要?
桥头立着的文三两,居高临下扫一眼江边的陆铃儿。见她一张黑乎乎的脸上虽看不出神色如何,但整个人清清静静的立在人群里,脊背挺拔,从容淡定,全无分毫惊惧之色。
文三两见此忽的嘴角一弯,眼底露出一抹赞赏。
这小丫头瞧着年纪不大,倒还真有几分胆色。
头顶金乌愈升愈烈,笼罩在宛江之上带起一片热浪蒸腾。
宋曲莲本就没几分精神的神色,因此更显颓靡。他半撩起眼皮歪在椅上,视线懒洋洋落在桥下的人群里,语气也是漫不经心的,开口问:“他们,哪个是你要走后门塞进来的人?”
文三两不慌不忙,抬手朝陆铃儿所立之处指了下,淡笑回道:“回少爷,那位少年便是小人的侄儿了。”
“侄儿?”宋曲莲脸上是一副看破不说破的微妙表情,抬起下颌朝他所指方向瞥了一眼,待看清楚了人,忍不住嗤笑一声:“呵,这是猴儿掉进泥坑里,特意来江边洗澡的吧?”又见陆铃儿在人群里伸胳膊压腿的做着热身,便摇了摇头,一脸的不看好:“回头他若是被江水冲走了,你可别来找我要人。”
文三两拱手作揖,微笑回道:“少爷说笑了。”
宋曲莲不置可否,依旧歪回椅子里。
只听桥下一声清脆哨响,一群少年争先恐后跃入江中,有人为图爽快,干脆扒了衣裳下水,一时肉光致致,好不扎眼。
陆铃儿水性虽好,却自知体力不如他人,所以也不一味低头猛进,而是微微顺着江流,匀速前行。虽一开始落后众人,倒也不至被远甩出去。
她身姿本就轻盈,腰肢亦是柔软,甩臂腾挪间,恍若一尾银鱼潜游水中,很有几分少女翩跹舒展的美感。
宋曲莲望着水中那抹纤细身影,挑眉问文三两:“你这侄儿,莫不是个女人吧?”
文三两心下腹诽,自家少爷果然久历花丛,眼光毒辣,脸上却还要装得若无其事,躬身赔笑:“少爷您说笑了。”
宋曲莲回以冷笑:“未必你就只会这一句?”,手指在扶栏上又点了点,慢声道:“想必这又是那宋老头的手笔吧?”
文三两眼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言,算作默认。
本来府里老的,少的,他一个做人管事的,自是一个都得罪不起,干脆谁都不站,任他们自己斗法。
宋曲莲也懒得指责文三两,无风和事佬,有风两头倒的墙头草做派,他将后脑枕向椅背,闭目恹恹道:“他可真是闲来无事,连月老的活儿也要抢。”
文三两淡笑道:“老爷也是为您子嗣考虑,良苦用心。”
“子嗣?”宋曲莲语气不屑:“想要孩子,他自己找人生去就是了,指望我有何用?”
这是父子二人多年矛盾所在,文三两不好置喙,只得呵呵赔笑。
宋曲莲似乎是累了,闭着眼睛,半晌未有言语。
约莫一炷香后,有人躬身上得前来,语气恭敬,神情谄媚:“宋少爷,您吩咐我将莲莲姑娘接过来,现下人就在桥下候着了,可要让人上来伺候?”
宋曲莲懒懒睁开眸子,却又被夏阳刺得忍不住眯了眯眼,他转头看了眼来人,仍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让她上来吧。”
莲莲是拂云院里的花魁,生得美貌无双,琴艺更是一绝,因着名字里含了一个‘莲’字,颇得宋曲莲几分喜爱,每月花了百两银子将她包下来,闲时便将人唤来弹琴唱曲。
风雨桥上琴声响起时,陆铃儿人已游至对岸。
宛江右岸乃是一线陡峭山壁,山壁略高于水面处,有一修建的木质人工栈道。栈道上数位武师装扮的男子临江而立,正牢牢看护着栈桥下方悬挂着的蹴鞠。
陆铃儿见有人打头将手中木牌递与上方的家丁,才被允许摘下对应木牌上数字的蹴鞠,她便也依样画葫芦,将腕上的木牌摘下递了过去。
那伸手来接她木牌的乃是个中年汉子,生得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看见陆铃儿从水面仰起的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忍不住微微愣了一下。
只见她眉头处挂着两抹黑线,脸颊上白一块,黑一块,一双眼睛可能是浸过水的缘故,看起来乌溜溜,水盈盈的,分明一副初长成的少女模样。
中年汉子看着陆铃儿将八号蹴鞠取下抱进怀里,转身便要离开,不由出声阻止:“哎,小姑娘,女娃娃可参加不了……”他话还未说完,便见陆铃儿朝他调皮的眨了眨眼睛,抱着蹴鞠一头就扎进了江水里,再冒出头来时,人已经出现在了十数米开外。
“这贼丫头,游得倒挺快”,那中年汉子摇头笑笑道。
陆铃儿回到左岸时,江边已有数人拿着蹴鞠等在那处。
她从江中蹒跚上来,浑身湿透,头发散乱,妆容也花得不成样子。
文三两不知何时从风雨桥上走了下来,看了陆铃儿这一身狼狈,蹙了蹙眉,似要说些什么,但沉默片刻,只沉声与她道:“随我来吧,我们少爷要见你。”
陆铃儿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拧眉望向文三两,眼里不掩疑惑。
这一群人,为何独独要见她?
文三两却不半点提示都不肯给,只自顾自的领着她往桥上走。
宋家乃是宛城大户,文三两身为府中管事,与之熟识者自是不少,如今眼见他众目睽睽之下,带着个参赛的少年去往风雨桥上,一时好奇打量的目光不断投至两人身上。
陆铃儿默默跟在文三两后头,偷偷觑一眼廊桥之上。只见朱红廊柱高悬,廊下灯笼摇曳,虽看不见宋曲莲身影在何处,但耳畔隐约有琴声传来。
陆铃儿蓦然有些心虚,忍不住抬手抖了抖,因沾水而紧贴胸口的衣裳领口,又从脑袋上扒拉下几撮头发,散在面颊两侧。
待两人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桥上的琴音便越发清晰起来。
只见众人簇拥之间,有一美人云鬓雾鬟,裙裳轻薄,十指纤纤拨弄琴弦,一双妙目暗自含情,频频觑向临江扶栏处懒懒坐着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却是个不解风情的冷心肠,在众人皆为女子美貌、琴音沉醉之时,他却在这乐声里昏沉假寐。
陆铃儿透过人群间隙,看见宋曲莲双目轻阖,下颌微扬,一手松松撑住额角,另一手随意垂落在座椅扶手上,一截月白广袖遮掩下,五指如白玉雕琢,精致纤长。
陆铃儿往日与宋曲莲曾有过照面,早知他模样生得极好,如谪仙临凡。虽然性情乖张了一些,但到底是瑕不掩瑜,且举手投足一股风流意态,也无怪他名声都坏成了那般,还能有诸多女子愿意嫁他为妻。
文三两几步上前,躬身禀道:“少爷,人已经带过来了”,他既知陆铃儿身份已被宋曲莲看破,也就不再谎称她是自己的侄儿。
宋曲莲闻言,纤长眼睫似轻颤了颤,如蝶翼缓缓扑闪开来,睁开的双眼倦意未散,眸光却深,如雾霭沉沉,直将探究的目光落向面前站着的陆铃儿身上。
但见她头顶发丝蓬乱,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斑驳污秽,胸前轮廓平坦得与其后背一般无二。
虽一双眸子生得还算不错,但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可取之处。一副小身板单薄得,甚至连在他院子里伺候的小厮都不如,一时倒有些怀疑起宋老头将她送到自己身边的意图来。
他打量她一道犹不死心,干脆抬手叫停琴音,缓缓站起身来。围着陆铃儿绕了两圈,将她从头到脚,从前到后的又看过几遍,最后终于叹了口气,语气难掩惊奇和疑惑:“宋老头最近莫不是想孩子想疯了吧,竟送了个连男女都难分清楚的玩意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