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舟(10)
‘拂云院’作为宛城数一数二的销金魔窟,其内繁华气派自不必说。
此时虽不到晚间最热闹的时候,但透过廊柱之上盈彩飘带,帘后时断时续的丝竹之声,让人不难想象此间夜色最浓时分,楼内美貌女子一颦一笑间的勾魂摄魄,以及寻欢客一掷千金时的奢豪堕落。
一个连脂粉香气都能让人迷醉的极乐之地,怕是神仙到此也要禁不住动凡心罢。
陆铃儿曾隔着门槛窥见过楼内景象,但亲身踏入此地还是第一次,一时只觉新鲜,少不得要趁机将里头景色打量一遭。
云片糕安安静静趴伏在陆铃儿怀里,一双圆溜溜的眸子里,亦藏着与它主子一般无二的好奇探究。
替她引路的龟奴显然早得了吩咐,脸色温和的将陆铃儿直接领到了楼上宋曲莲所在的厢房外头。
因尚未至营业时分,楼里姑娘大多还在安睡补眠,放眼望去,只见回廊空旷深幽,低垂的幕帘后头,隐约可见一两双窥视的眼睛,看见陆铃儿目光扫来,悄悄掀起的幕帘忽又落下,只余帘下流苏悠悠摆荡。
陆铃儿垂下眼睑,抬手往怀中,正在她胸前抬头乱嗅的云片糕鼻子上轻拍了两下。
陆铃儿猜测宋曲莲此番唤她上来,应当是误会她因私怠工,故而要出言教训她一番。自己待会儿只要解释清楚缘由,适当做小伏低,想来将此事揭过去应当无碍。
只她又听闻宋曲莲性情古怪、阴晴不定,上次风雨桥上更是见识过此人诡谲心思,不免心下惴惴。
此时厢房里头静默无声,龟奴抬手在门上轻敲两下,听见里头漫不经心一声:“进来”,这才抬手推开木门。他将陆铃儿引了进去,自己却只立在门口,见里头再无吩咐,这才悄悄扫了陆铃儿一眼,转身下了楼去。
陆铃儿尚未看清房内景致,便觉一阵凉意夹带着若有若无的草木香气扑面而来,仿佛炎炎夏日啃一口湃凉的蜜瓜,让人从头到脚都觉舒爽惬意。
阔大豪奢的厢房内,宋曲莲独身靠坐于临窗一张罗汉床上,身着一袭竹青色云锦长袍,下摆处仍绣一朵灿灿莲花,乌黑的发散在肩头,白净修长的指尖捏一粒黑玉棋子,一副落拓不羁,慵懒散漫的形容。
这人自己和自己下棋亦是十分认真,即便听见门口的动静也不曾分心看来,视线只专注于眼前棋局之上,略作思索,便垂手将指间棋子‘吧嗒’落于棋盘之上,磕出一声脆响。
陆铃儿站在原地等了片刻,见他只顾专注下棋,并不理会自己,便悄悄挪步到了厅中一张黄梨木椅旁,腰靠椅背立着。椅子旁侧的小案几上,一盏冰盆正逸散着幽幽冷气,让人即便在炎炎夏日也能体会到秋之凉爽。
开着窗户用冰块降温,到底是宋家财大气粗,才养成宋曲莲这般奢侈做派。
陆铃儿舒适的眯了眯眼,她怀里的云片糕亦忍不住抻长了四肢,打着哈欠伸了一个懒腰。
悠悠然也不知过去多久,直到街巷上开始浮荡饭菜香气,勾得人腹中馋虫作祟。
陆铃儿抬手揉了把自己扁扁的肚子,抬头觑一眼窗边宋曲莲,只见他仿似那断绝了七情的菩萨一般,眼中除了棋局,再无一丝人间烟火。可怜她一个凡俗之人,吃喝乃是人生大事,又是养伤期间,实在受不得半点饥荒。
眼见宋曲莲不言不语将自己晾了这般久,仿佛一把大刀悬在头顶,将落未落,实在让人忐忑难安。
陆铃儿决定让他给自己一个痛快,只见她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然后蹲身将怀里的云片糕放到地上,手指悄悄朝宋曲莲所在的方向指了指,又拍了拍它的小脑袋,悄声郑重道:“乖乖,这回可全靠你了”,一副委以重任的模样。
陆铃儿听闻宋曲莲曾养过一条獒犬,对其甚是喜爱,后来那獒犬因病死去,还惹得宋曲莲伤心了好一阵子。此事虽不知真假,但好歹值得一试。
眼见云片糕甩着小短尾巴,屁颠屁颠跑到了罗汉床前。它仰起小脑袋朝床上的人左右看了看,见他并不搭理自己,便朝人‘汪汪’叫了两声,还抬起小短腿,讨好似的往人家袍子上扒拉了两下。
罗汉床上的宋曲莲这会儿终于舍得转过头来,他先是低头瞧了一眼自己袍摆上那两个黑乎乎的狗掌印,又觑一眼摇头摆尾的云片糕,然后将视线挪到了不远处,正可怜兮兮望着自己的陆铃儿身上。
尤记得上次见她时,她做的是一副少年打扮,抹得脏兮兮的一张小脸,甚至连五官都瞧不分明,只一双乌溜溜的眸子清澈明亮,一把脆生生的好嗓子。
如今换回女装,倒是比之前那不男不女的装扮瞧着顺眼许多。
宋曲莲视线在她缚着白纱的额角顿了顿,然后勾着唇角淡淡笑了一下,缓缓道:“怎么的,又要在本少爷面前耍心眼子?要我说,你与其在这里卖惨装可怜,不如赶紧磕头认个错,或许我还能考虑不将你赶出蹴鞠队去。”
陆铃儿不知他如此严苛,竟生了要将自己赶出蹴鞠队的心思,为了那每月二十两的银子,她少不得要为自己辩驳几句,于是道:“少爷容禀,并非铃儿因私怠工,实在是前几日训练之时脑袋被砸伤,伍师傅特许了我七日休养。无奈近来家中急需用钱,我这才瞒着家人偷偷跑出来摆摊卖货。实属无奈之举,还请少爷您开恩,不要将我赶走。”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陆铃儿算是体会了一把这其间的心酸了。
宋曲莲闻言却不说话,一指缓慢轻敲于身前棋盘之上,侧脸打量了她好半晌。那目光里头带着审视和揶揄,让被瞧那人只觉如坐针毡。
陆铃儿实在扛不住他这般注视,正要说话,却见他忽的勾唇一笑,背脊倚向身后窗台,一条小臂搭在支起的膝头,脸上一副倨傲懒散神态,偏语气里透着几分认真,问她:“你到底知不知道,文三两将你送进蹴鞠队伍里是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
陆铃儿悄悄觑一眼宋曲莲的脸色,见他正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便下意识舔了舔唇,轻声试探道:“难道,不是让我替少爷效力,赢得蹴鞠比赛么?”
“还给我耍心眼子呢?”宋曲莲闻言一声嗤笑,继而冷声道:“行,既然你对文三两这般忠心,那我岂有不成全的道理,经后……”
他话未说完,就见陆铃儿忽的膝盖一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双手悄摸摸垫在身前,额头磕在手背上,大声道:“少爷,铃儿知错了。”
磕个头还要耍滑,这人还挺懂得爱惜自己。
宋曲莲被她这机灵抖得忍不住一笑,声音不由顿了一顿,才又问道:“错了,错在何处?”
陆铃儿忍着晕眩的不适,大声道:“少爷本该是铃儿唯一效忠之人,铃儿不该认不清形势,对您有所隐瞒”,偷偷抬眼,见他仍冷着脸,想了想,干脆和盘托出:“其实文管家让铃儿进蹴鞠队,为的就是让我想方设法接近少爷您,然后给您生孩子。”
宋曲莲:“……”
这小豆芽菜还真敢说,没羞没臊的。
“你小点声儿”,宋曲莲皱眉掏了掏耳朵。
“哦”,陆铃儿撇撇嘴,又听宋曲莲玩笑般道:“既然你都知道文三两让你进蹴鞠队是别有用心,你竟也不拒绝,难道是真打算给我生个孩子不成?”
我的个天爷啊,这话可比骂人全家还恶毒。
陆铃儿被他这一句,惊得险些没从地上跳起来,她一张白净的小脸瞬时涨的通红,又恐他误会,立刻竖起三根手指赌咒发誓:“铃儿对少爷您一颗忠心天地可鉴,那是干净得不掺一丝妄念。若我当真对您有何非分之想,必叫铃儿一辈子穷困潦倒,永远嫁不出去。”
当然,从您身上捞点银子却是生活所迫,这条不算在内。陆铃儿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宋曲莲见她一脸郑重其事,神情亦不似作伪,于是满意的点点头,道;“认得清自身,不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心生妄念,这福气才能长长久久。行了,那蹴鞠队你经后便不必再去了。”
事情不是都解释清楚了吗,怎的还要赶她走?
“少爷……”陆铃儿苦着脸,心里却已将人骂了个半死,只又听宋曲莲道:“你先回去好好养着,待伤好之后,我会对你另作安排。”
陆铃儿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小心翼翼道:“伍师傅放了我七日假,如今已是第四日了。”
宋曲莲一眼便勘破这人的财迷心窍,懒洋洋笑道:“行了,养伤期间不扣你工钱,待换了差事后,我每月再多加你五两银子,可满意了?”
那便是每月二十五两银子了。
陆铃儿立刻喜笑颜开,难得诚心诚意的给人磕了个头:“满意满意,多谢少爷”,恰见云片糕从面前走过,伸手一把将它抱进怀里,抓着云片糕前头两条小短腿,朝宋曲莲又拜了拜:“少爷洪福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