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墨质雅
“师姐为什么要躲着莲王爷呢?”今天是法墨与法赤负责采买食材。年关已过,天气回暖,但路上的雪还未完全消融,两人肩并肩,小心翼翼地在砖石路上走着。
“那个王爷,年纪不大。看上去十分俊美,待人也十分温和,可是他……”法赤压低了声音,“之前你不负责为香客诵经不知道,这位王爷每次都只要求诵超度亡灵的《太上救苦经》,但是每次超度的人都不一样……之前我一人实在觉得可怕,便央求师傅让法青与我同去,但是法青也害怕得紧,总觉得事情特别诡异。那日我本应与你一同去,但那日早晨我才发现我月事来了,你知道,女子这几日身体是最虚的,旁人也就罢了,为莲王爷诵经我本来心里就毛毛的,那天更是害怕自己会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法赤难堪地低下头,“扔下你一个人我实属抱歉,本该也提醒着你一点的。”
“师姐无需道歉,我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罢了。香客的私事,又岂是我们需要关注的事情。再者,我们娘娘庙虽不似罗汉寺那样阳气鼎盛,却也是受神明庇佑之地,魑魅又怎么会随意招惹呢?师姐多虑了。”
“你也见到了莲王爷那双眼睛,重瞳之人,帝王之眼。虽为祥瑞之兆却也极为骇人。再者当今天子并非王爷,可他却有帝王标志,那他身上的是非还能少吗。”
“若师姐如此惧怕莲王爷,那以后便由我独自为他诵经吧。”
“如果你真的不介意,那可真帮我大忙了。今晚做饭,我就做你最爱吃的桂花糕。”
“师姐客气了。”法墨难得地浅笑了一下。
采买完食材,二人折返,在回家路上,法墨听到了一阵美妙的琵琶声。
结冰的松树下,一人盘坐着,手里是一把雕刻着异域花纹的琵琶。那人披头散发,黑发卷曲到脖颈。他生着小麦色的皮肤,晚冬之际还露着半边臂膀,他的胸肌高高地隆起,上面刺着红色的经文,一直延伸到了右边的小臂。他看上去极为强壮魁梧,光是坐着就与法墨差不多高了。他的衣服是五颜六色的拼布制成的袍子,里面的羊毛杂乱地翻了出来,腰间还挂了各种奇异的物件,看上去是一个从异域来的云游者。
男人弹奏的基本都是激烈、壮阔的武曲,他的功底非常扎实,感觉那四根琵琶弦像弓弦一样,在他的手指下射出一根一根箭一般的音符。这让她回想起在墨府时跟随皇宫里的乐师学习琵琶的场景。
那乐师教诲道:“琵琶曲乐,分为文曲与武曲。武曲激烈壮观,多施右手扫弦及左手绞弦之技,以表男儿征战沙场,如楚汉相争的《十面埋伏》。而文曲则委婉缠绵,常用左手揉弦拉弦等法,如昭君出嫁时创作的《塞上曲》。在练习中,为师会重点传授文曲之风于你。”
年幼的法墨不满道:“可是我喜爱武曲的激烈!”
乐师不悦,震声道:“女儿家家,武曲学得来吗?成何体统?”
……
法墨的闺房里也曾竖着一把琵琶。她在皇家乐师的教诲下也技艺日益精湛,但由于未经人事,所以从来弹不出什么很大的波澜。她只在家人前演奏,父母和姨娘都会骄傲地看着她。有时她以完美的技法完成演奏时,两个妹妹会昏昏欲睡。如今看到这男人弹奏的场景,法墨心中又升起了一丝伤感。。
她沉醉地听了一会琵琶,便随法赤离开了。
夜晚,法墨翻看明日的诵经名单,又看到了莲王爷的名字。她想到那位年轻的王爷身处政治斗争这场腥风血雨的最中心,却仍像一汪湖水那样平静,心生佩服。她想起自己被杀死的亲人们和那仍然逍遥法外的凶手,不由得觉得与王爷同病相怜,诸般复杂身世,皆使人于命运之前束手无策,身不由己。
“莲王爷,早安。自今日起,即由贫道为王爷恭诵经文。”
“……今日孤将继续诵读《太上救苦经》,以慰潭王爷之灵。”潭王爷,也就是当今圣上的四哥,也是这位莲王爷的哥哥。
“贫道知晓。”
如法赤所说,那之后莲王爷每周来两三次,每次都是为不同的人诵经。但法墨从不过问,也没有什么异样。有一天,在诵读完毕后,王爷叫住了法墨。
“仇道长,不知您是否为都城之人?” 王爷手握经书,目光没有聚集在法墨的身上,让法墨感受到的压迫感少了很多。
“王爷,贫道确为都城人。”
“仇姓在我都城并不多见,曾有一大户人家姓仇,但已被发配去塞外。仇道长可是该仇家的分家?”
“贫道是孤女,双亲在贫道小时候就去世,贫道在出家时为自己更名改姓,以与尘世了断。”
“若真与尘世了断,又为何要姓仇呢?”
法墨低头不语。
汪莲斜眼看了一眼法墨,那金色的重瞳滑到眼眶边上,竟然显得有点妖魅。
“孤日日为亡魂诵经,皆新逝世者,未得安葬。”汪莲饶有趣味地捻着书页。“斯众亡魂,皆战败者,此战非沙场之战,却死状惨烈。道长,你猜是为何啊?”
若是平日,法墨一定会以事不关己的态度隐藏自己的想法。但她今日却想与这位王爷不做任何伪装地聊聊,于是她直白地回答道:宫墙之内,表象祥和,实则杀机暗藏,四面楚歌。”
汪莲看得出来法墨不似表面那样谦卑冷漠,但也没料到这大胆的回答,更没想到法墨仅通过诵经就能看出自己身处皇宫的局势。他眯起眼睛认真看着法墨,对方仍然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仿佛刚刚的大逆不道之词是汪莲自己幻想出来的一样。
“不错,倘若有人得悉孤为其中一人诵经,泄之于君前,孤将难逃一死。然,孤已为百人念诵。墨道长,你觉得此举,是不是自毁之路呢?”
“是。然众生皆向着自毁之路而生。”
王爷大笑,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道观内竟有如此尖锐且深刻的人。
“王爷为何突然称呼我为墨道长呢?”法墨眼神一闪,回避了汪莲直勾勾的视线。
“仇字不适合道长云淡风轻的气质,还是墨好。墨乃文房四宝之一,实为高雅之物。然而亦有云:近墨者黑。虽墨质雅,亦能染物,喻示人亦然。” 汪莲的目光像一尊诡异的神像突然散发出了扭曲时空的彩光,照射在法墨的脸上让她既无法动弹,又好像要把她吸进去一样。 “墨道长,这几日与你诵经,我非常中意你。这道观里所有人都避免为我诵经,唯恐招来杀身之祸,只有你泰然自若。”
“出家之人,本当无欲无求,不应贪生畏死。”
“你虽称自己为出家之人,然并非一心向道。总有一天,你会还俗的。”
法墨抬起头,看着那双威严的眼睛。“王爷所言极是,贫道心性不定。但无奈贫道身世复杂,也无法轻信他人,只得隐姓埋名,这道观里的生活也许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平安日子了。”
“墨道长不必在我面前隐藏真实的自己,正如我不在墨道长面前隐瞒死者的身世一样。”
法墨暗暗地想:你可不会在任何人面前隐瞒死者,这道观里谁不知道你是个不怕死的大麻烦呢?
她无意识地挑了一下眉。汪莲捕捉到了这难得的情绪波动,心里竟觉得很雀跃。他想看到她更多的表情变化。
”若无他事,贫道便此告退。“汪莲行了一个礼,便麻利地走了。汪莲心有不悦,却也只能离开了道观。迈出门槛,他拐进了一个人烟稀少的死胡同,一个戴着金色面具,鬼影般的侍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旁。汪莲道:“金花娘娘庙的仇法墨道士,查一下她的来历。”
“属下明白。”侍卫准备退下。
汪莲思索了一下,又自然地加了一句:“细查都城之墨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