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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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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我去皇陵的人是父皇亲自挑的禁军统领,也是大凌的永宁侯,十分年轻,今年不过十五岁,叫莫子陌。

莫子陌办事倒是尽心尽责,不过为人正如其名,十分沉闷。

比方说我跟他说我饿了,他就只会将马车停下,坐在车辕上看玉珠在原地支起一个小锅,煮各种各样的东西。

明明旁边就有一弯清澈的小溪,都不知道去抓条鱼,还是看我卷起裙摆打算亲自下水,这才拦住我走了过去,很快拿着一条鱼回来了。

我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这么小一条鱼够谁吃啊?再去抓两条来。”

真是笨!一点都不如小康子机灵。

只可惜这次出宫我不能带着小康子,毕竟小康子虽然机灵,但是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什么用都没有,我的小命儿还是比吃鱼要紧的。

莫子陌很快又回来了,手里拿着另外两条鱼。

我扔了一把小刀给他:“会杀鱼吗?”

莫子陌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皴裂,我觉得他可能在想,他堂堂永宁侯究竟是怎么混的,竟然混到了在这荒郊野岭杀鱼的地步。

不过好在他愣了片刻很快回过神来,利索地将三条鱼收拾妥当,递给玉珠。

玉珠正蹲在地上捣鼓着锅里的汤,看到莫子陌递鱼过来的手瞥了一眼却并不伸手去接。

两人一个非要递一个非不接,偏偏又谁都不说话,就那么僵持在那里。

莫子陌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一丝求助的意味,可我却分明察觉到了他十分想要求助的心思。

不过他明显找错人了,我长宁公主可是有名的嚣张跋扈、无法无天,哪里会这么善解人意?

所以,我只是笑眯眯地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他洗干净的野果子心满意足地啃着。

“鱼”,莫子陌终是败下阵来,冲着玉珠扬了扬手。

玉珠抬头白他一眼:“给我干嘛,我又不会烤鱼。”

莫子陌愣住了,恰巧我也正好啃完了手中的果子。

“拿过来吧”,我终于大发慈悲地开了口,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实在是饿了。

莫子陌呆呆地张大了嘴巴。

看着他终于露出了点人的情绪,我突然觉得他有趣多了。

我抬手接过他手中的鱼,顺便用胳膊肘帮他合上了张的大大的嘴巴。

嘴巴张太久是会流口水的,莫子陌长的挺好看,顶着这么一张好看的脸口水泗流,那画面,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我没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边玉珠的汤已经煮好了,她将小锅端走放在一旁,空出了火堆的位置让给我。

莫子陌这才从诧异中回过神来,安静地蹲在我身边,不时帮我递个调料或者添根柴火什么的。

日头渐渐西斜,天边的云彩也变成了好看的红紫色,不停在火上翻动着的烤鱼呲啦啦地冒着油烟,香气四溢。

若不是有些想念父皇和母后,宫外的日子倒的确要比宫里快活许多。

吃完烤鱼天已经擦黑了,再去找落脚的地方也已经来不及了,于是莫子陌找来几根木头,在马车周围搭了个简易的围栏。

我和玉珠睡在车内,他则靠在车外。

许是白日里赶路累了,玉珠一上车就沉沉地睡了过去,我却久久不能入眠。

我打小就有认床的毛病,换了陌生的环境总要适应几日才行。

在车里翻来覆去了半晌,实在是难受,我最终决定起床走走。

因为不想吵醒守在门口的莫子陌,我尽量放轻了动作,却还是不小心在下马车时弄出了一点声响。

“公主?”莫子陌随即从睡梦中惊醒,直起身来。

许是因为刚睡醒,他语气中带了些模模糊糊的迷离,像小孩子一样,莫名有些可爱。

我朝他弯弯嘴角:“我睡不着,起来走走。”

我知道我一醒,莫子陌断然是不会再睡的,他不像玉珠那个丫头,恨不得拿我当枕头,他还是拿我当公主的,所以我也没有跟他客气。

我带头走在前面,他则安安静静地跟在我身后,一句话都不说。

来到小溪边找了个大石头,我脱掉鞋,盘着腿坐在上面,神思一晃,又回到了那日在御花园中偷看司徒焉罚站的情形。

“莫子陌你成亲了么?”

我随手捡了块小石子扔进水中,平静的水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惊动了水中沉睡着的月亮的倒影。

“没有”,莫子陌微愣,而后言简意赅地答道。

“那你有喜欢的人么?”我继续追问。

莫子陌不答了。

“我有喜欢的人”,莫子陌不答没关系,我自己说:“非常非常喜欢。”

我想,此刻我需要的不过是一个能安安静静听我说话的人,而莫子陌恰好就是最好的选择。

然后我就开始给他讲司徒焉,讲我第一次见他世界是如何变得安静的,讲他是如何救了我,又讲我是如何罚他的……

讲着讲着,不知怎么地我竟睡了过去。

在宫里的时候母后常说我神经大条,我不服气,总要争辩几句,可现在我觉得母后说的对极了,不然我怎么会放心地在石头上睡着,都不担心自己滚到河里去呢?

第二日我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上路了,玉珠坐在我身旁安静地绣着手里的帕子。

只见她手指不停翻飞,不多时,一朵鹅黄的小花就在她手下栩栩如生地绽放。

我用右手支起身子,半躺起来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突然,一个问题福至心灵地出现在脑海:昨夜我是怎么回来的?

我偷偷撩起一角车帘,车外的莫子陌背影直挺,莫名给人一种安全感。

我弯弯嘴角,放下手中的帘子,继续躺回马车看着头顶发呆。

我没出过宫,自然不认得去皇陵的路,只记得莫子陌驾着马车带我们马不停蹄地走了很久很久。

直到有一日我们行至一个小村庄,村庄旁有一湾小溪,莫子陌说马儿口渴了要过去喝些水,我们这才歇了下来。

莫子陌将马车卸下,牵着马去了溪边,我和玉珠则在附近随意乱逛。

一阵嘈杂的声音忽然引起了我的注意。

心下好奇,跟莫子陌打了个招呼,我便领着玉珠进了村。

不知为何,甫一进村,我立刻感受到了一种令人十分难过的气息,就连看家护院的大黄狗见了生人,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吠叫几声便扭过头去。

我与玉珠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疑惑和不解。

又往前走了走,这才看到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熙熙攘攘围着一群人,几个身着铠甲的士兵站在最前面,举着手里的告示不停呼号着什么。

走近了些我才听明白他们在喊什么。

是征兵令。

“老白头儿只剩下一个小儿子了,也不知这次能不能躲得过。”

我专门挑了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站定,面前的两个农妇凑在一起低声讨论着什么。

“我看悬!听说很快就要和北齐打仗了,缺人的很呢。”

“怎地又要打起来了?不是说北齐使臣是来议和的么?”

“还不是怪那长宁公主!听说她在宫宴上二话不说开了人北齐使臣的瓢,就因为人家长得寒碜,你说若放在你身上,能咽下这口气不?”

“还有这事?!”提问的那个农妇十分惊异。

“可不是么,我也是听我娘家嫂子说的,她有个亲戚的邻居的女儿的小姑子在宫里当差,看得真真的”,回话的农妇言之凿凿。

“哎哟,你说大凌是造了什么孽哟,怎么摊上这么一个嫡公主?简直是个祸害!”

“可不是么,这要放在咱们村,早被族长请了仙姑处置了,哪还有机会祸害旁人?”

……

越往后两个人的话说得越难听,玉珠实在气不过想要上前争辩几句。我连忙伸手将她拦住,轻轻摇了摇头。

世人皆以为大凌与北齐的战事是因我而起,自然对我恨之入骨,比这难听的话,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呢,若次次都要分辩,哪里忙得过来。

我们二人的动静很快被那两个耳聪目明的农妇注意到了,她们警惕回头,上上下下不住打量着我们。

迎着她们打量的目光,我露出了一个自认温和无害的笑容。

可她们仍是满心狐疑地盯了我一会儿,又看了看不远处已经套好车候在那里的莫子陌,互相拉扯着走到了离我很远的地方。

“爹,儿子不孝,不能为您养老送终了!”一个青涩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抬眼望去,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农家少年正跪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面前,眼含热泪。

想必这就是方才那两个农妇口中的老白头儿家的小儿子了。

我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老白头儿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抚了抚小儿子的脑袋,眼神温柔而又坚定:“国破山河碎,吾岂有家归?”

老白头儿的声音有着不同于他年纪的清亮,在鼎沸的人群中振聋发聩。

闻言,老白头儿的儿子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似的,眼神坚定地伏下身去,对着面前的父亲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见状,我不假思索地提起裙摆上前几步,摘下自出世起便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长命锁递给老白头儿的儿子:“喏,送给你。”

少年不解抬头,乌黑发亮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长命锁,保平安的”,我对着他嘴角弯弯。

老白头儿的儿子眨巴着透亮的眼睛,并不伸手去接。最后还是老白头儿眯着眼睛打量了我一会儿,这才轻轻点头示意儿子接下我手中的长命锁,拱手道:“多谢姑娘。”

我笑着摇了摇头,带着玉珠转身离开。

“姑娘等等”,没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了老白头的声音。

我应声回头,阳光下,老白头满头的华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金黄色的微光:“天色已晚,姑娘也不好再找住处,若是不嫌弃,就在老朽家中歇息一晚吧。”

老白头盛情相邀,他的小儿子白起眼里也满是期待,我不忍拒绝,遂点头应下了。

见我点头,白起眼睛亮了亮,随即迈腿飞快地跑回了家。

看着他飞奔而去的背景,我不解侧头,希望老白头能替我答疑解惑。

老白头抚着胡子冲我嘿嘿一笑,并未答话。

到了老白头家院门口,还不等他抬手扣门门就唰的一下打开了,门口,白起正一脸紧张地立在那里,胸口略有起伏、面色微红、额头也浸了一层薄薄的汗渍。

老白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淡笑着领我们几人进了院子。

小院落十分简陋,没几件像样的家具,但收拾得很是干净利落。墙皮掉落的有些斑驳的土墙上挂着农家常见的柴刀、锄头等器具,除此之外,竟还有一把长弓。

“这里怎么有张弓?”我不解问道。

看着那弓,老白头浑浊的眼中顿时被不知名的情绪盈满。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脚取下那弓,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摩挲着,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这是我白家家传的长弓,我的大儿子带着它抵御西越,二儿子拿着它大战南梁,过不了几日,我又要把它传给小儿子,让他用来驱退北齐。”

老白头的声音很轻,可他的话却像有千斤重,一下一下敲在我心头。

沉默良久,我终是试探着问出了盘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您恨长宁公主吗?”

闻言,老白头顿了顿,随即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姑娘要知道,战争从来没有那么简单。”

昏暗烛光下的老白头儿像极了景仁宫中母后常跪拜的那尊佛像,岁月侵蚀过的眼睛里写满了慈悲。

我突然就红了眼眶。

我想,我是真的做错事了。

我不舍得我的父皇和母后受一丁点委屈,可这不受委屈的背后却要无数个像老白头、像白起一样的无辜百姓受尽委屈。

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我第一次真正明白了父皇缘何日日都要费心劳力、殚精竭虑。

毕竟上位者的每一个一时兴起,背后都会有无数的百姓跟着颠沛流离。

耳旁玉珠清浅的呼吸声传来,我悄悄披衣而起,我想父皇罚我看守皇陵之举当真是圣明至极,我的确是该从紫禁城里走出来,看看这天下如水一般的臣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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