怄气的公子
“你家公子回来了吗?”叶颜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问门房小哥,公子回来没有。
毕竟麻烦是她惹来的,老板却平白无故遭了无妄之灾,被六个壮汉围殴啊,万一老板有个好歹,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回来的路上她已问过孟瑾年,孟瑾年还为她普法来着,在闹市里打架斗殴,情节比较严重,是要关进牢里拘留的,他只让手下拖延时间,不至于把人打坏。
听孟瑾年这么说,叶颜放心多了。
但又怕老板担心她的安危,此时仍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寻她,总归要确定老板安然无恙回了,她才能彻彻底底安心。
结果,门房小哥告诉她,公子半个时辰前就回来了,一切如常,没瞧出公子有什么不舒服的。
眼见姑娘小脸“唰”一下黑了,门房小哥心里顿时跟明镜似的雪亮:哈哈哈,姑娘与公子定又闹上了,看来这回吃瘪是姑娘。
自打姑娘住进来,这个家就没消停过,也不知姑娘同公子八字不合还是怎么的,每日一小闹,三天一大闹,尤其是书房与膳厅这两大重灾区,简直是战火连天硝烟密布,据长安透露,那叫一个精彩绝伦,且往往以公子落荒而逃告终。
听得门房小哥惋惜不已,此等趣事竟无缘目睹,又认为长安很有夸大其辞的嫌疑。
公子高风亮节,宽容大度,怎会同一个姑娘家斗嘴?
倒是长安惯以捉弄人为乐,满口胡话,听不得,听不得。
起初门房小哥是这么想的,家里的仆人亦不外如是,可当有幸亲眼得见过一两回,他们不得不相信,长安虽夸大其辞,但也八九不离十。
从前家里只有长安一个能闹的,孤掌难鸣,如今又来一个更能闹的小姑娘,偌大的府里可算热闹起来,门房小哥十分喜闻乐见。
送走姑娘,小哥拴好门,乐颠乐颠地跟人打赌去了。
且看这回姑娘能否扳回一局。
膳厅乌漆嘛黑,这个点还没掌灯,多半是晚饭都用过了!
得出这个结论的某姑娘气得捏紧了她的小拳拳,双眼在黑夜里燃起熊熊火焰。
“呀!姑娘怎么过来了?”忽听院门怦怦作响,长安还奇怪何人如此胆大妄为,敲个门活像来讨债的,打开门一瞅,竟是位稀客,“公子说你不回来用饭,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吃了么?”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呵,顾远之都回来一个小时了!她“身陷险境生死未卜”,顾远之好端端的“一切如常”!!天都黑了,她依旧音讯全无,顾远之竟吃得下饭!!!
姑娘一句话没回,只是龇牙咧嘴发出怪异的笑。
“呵……呵呵……”
听着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阴笑,长安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抬头望了望天。
据说满月之时妖魔鬼怪法力最盛,今夜并非满月,不知只有一半法力的妖魔,他能否应付?
正异想天开,只见姑娘倏尔沉下脸,语气森然,暗藏杀意。
“你家公子呢?”
意识到姑娘并没有被什么脏东西附身,而是上门讨债来了,长安笑着回道:“公子正忙着,你稍后再来呗。”
叶颜磨了磨牙,一把推开挡门的长安,气势汹汹往里冲去。
“欸?欸!姑娘你不能进去,公子在——”
就没拦住!
“完了完了完了……”长安搓着双手原地打转,喃喃自语,“公子该不会打死姑娘吧?要不我还是明哲保身?嗯!就说已经尽力了!”
直到姑娘走远,确定人听不见他叨叨了,长安才低下头勾了勾唇,带着狡黠的笑意转身走人。
哪还有半点焦急的模样。
一边闲庭信步,一边仿佛自言自语:“谁敢对公子打小报告,我让他从此永无宁日。”
虽未听过“小报告”这个词儿,但长安的意思很容易理解。
暗藏各处的目击者闻言齐齐一抖,有个直接叫出来:“绝对不说!打死我也不说!”
众人齐齐鄙视这个贪生怕死之辈,然后齐齐效仿之。
其实就算长安不威胁他们,他们也会装不知情,因为有好戏看啊!
好戏马上又要上演咯!
只见姑娘首先去了书房——通常来讲,这个时候公子基本会在那。
但这回姑娘失算了,公子并不在书房。
姑娘斗志昂扬,并未放弃,一个屋子接一屋子,挨个找过去……
很好,只剩公子的寝室了!
她走到门口了!
她的手贴上门板了!
她转身走了……
欸?怎么不进去呢?
众人齐齐惋惜摇头。
欸?姑娘怎么又进了偏厅?
欸?姑娘手里怎么拎着个茶壶?
难道……
众人不约而同对姑娘肃然起敬。
这是以为公子已经睡下,打算拿水浇醒公子吧?绝对是吧!
姑娘果然不负所望,雄赳赳气昂昂拎着茶壶大步奔赴目的地。
别说,还挺有气势,仿佛她手中拎着的并非茶壶,而是一把七八丈的大砍刀,正奔赴战场,欲取敌首。
呃……可惜推门之前那鬼鬼祟祟一张望,让先前的气势荡然无存。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了,倘若换作外人,恐怕连顾府大院围墙都翻不进来,更别说公子的丹枫院了。
所以,公子基本不栓房门的。
所以,姑娘只需轻轻一推——
房门“吱呀”一下开了,叶颜提着茶壶直直往里冲去。
看她不浇醒这个枉顾人命的无良奸商!
然后,她急急刹住脚步,“唰”地转身,咽了口唾沫,还有些瑟瑟发抖。
“老、老板,我我就是来、来问你渴不渴……你你你继续……”
屋里寂静一瞬,陡然爆出一声怒喝:“还不出去!”
叶颜不由自主又抖了一抖,匆匆丢下一句“我什么都没看见”,拔腿就跑,连房门都忘了带上。
可当顾长卿自浴桶里站起身,一颗脑袋又从房门口探出来——
四目相对,叶颜只觉乌云罩顶,随时可能落下一道雷劈了她!
“我就是想起房门没关,那个……你的身材保养的不错,哈哈……”
随着房门“砰”一下被关上,顾长卿只觉脑子里有根弦“啪叽”一下断了……断了……了!
而身为现代人的叶颜相对来说就镇定多了。
其实也没看到啥啊,不就是光溜溜的上半身嘛,海滩边和游泳馆里多得是!
莫说男人的上半身,就是赤果果的全身乃至身体里的心肝脾肺肾大肠小肠十二指肠她都见多了,有啥好稀奇的?
哎,迂腐的古人哟!
心里闪过这个评价,叶颜顿感大事不妙,古人可把名节看得比生命都重要,老板该不会要求她负责吧?
第二日,顾长卿一整天都没见到某姑娘,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平日里干饭最积极的人仍不见踪影。
“人呢?”顾长卿终是没忍住,问正端着碗舀汤的长安。
“什么人?”长安明知故问。
公子冷笑一声,话锋一转:“本公子近来手头吃紧,即月起,你,还有玩忽职守的那几个,月银一律延发,以儆效尤。”
“延多久?”
“看你们表现。”
长安抽了抽嘴角,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都拿不到月银了。
但也无妨,尽管罚,他下回还敢。
不行,他都等不到下回了!
“哦~~”长安好似才悟到公子所问何人,“公子你问姑娘啊?”
“姑娘说跟……跟那个谁来着?嘶——一时想不起来了……反正我听姑娘提过一嘴,说跟那个谁约好了一起去梨园听戏!”
瞄了一眼脸色不善的公子,长安压下忍不住要上扬的嘴角,不紧不慢说道:“啊!我突然想起来,姑娘说于记老板娘约她下午一起逛街,晚饭也一并在外解决,再顺便去听个戏,说是最近很火的一出戏,讲的是闺阁千金私会情郎,不料被家里人逮个正着,家人欲棒打鸳鸯,无奈之下,千金只好随情郎私奔去了(liao)。”
最后四个字长安是拖着不伦不类的戏腔拽出来的,把顾长卿气得啼笑皆非。
“公子请喝汤。”
公子盯着面前的汤碗没动:臭小子你舀汤就舀汤,往里面夹一撮韭菜是几个意思?
“不吃了!”公子气得甩袖而去。
“不吃拉倒,我吃。”长安嘀咕一句,果真拉开凳子坐下了。
听到这个话的公子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被门槛绊倒,扭过头恶狠狠道:“你也不许吃!反省去!”
刚端起碗的长安:“……”
“公子你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耍小性子呢?”长安不顶嘴就不是长安了。
“你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天天瞎胡闹!”
长安打小就皮,还懒,学啥都不肯用心,招猫逗狗最积极,整座营里的人加起来都没他“反省”的次数多,结果呢?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说的就是长安这种。
“行行行!”长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边吃边反省,你要找人赶紧去!”
呵,这胆大包天的臭小子还反过来嫌他家公子不成器!
完全不给公子发作的机会,他紧接着补上一句:“我可打听过了,于老板岳父近来抱恙卧榻,恐怕时日无多。”
言外之意不要太明显:人亲爹都快不行了,于夫人就算不回娘家尽孝,也断没有兴致逛街听戏——姑娘又在忽悠人呢!
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句话同样适用于顾长卿,心思被人点得透透的,他反而拗起来。
说白了就是傲娇。
他一个转身又坐回餐桌边,也不吃饭,就拿阴恻恻的眼神盯着“边吃饭边反省”的长安。
饶是脸皮再厚,长安也吃不下了,只得无奈妥协:“我错了!我这就回屋反省!”他把还没开动的饭碗推到公子面前,又取过筷子双手递过去,“您也别跟自己怄气。”
公子不接,依旧盯着他。
“行!我,是我气的您!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的一般见识,成不?”
公子继续盯。
“啊!”长安一拍自己脑门,“我突然想起一事,姓孟的忽然现身临江,指不定有什么阴谋诡计,依我之见,咱们该好好探查探查!”
公子挑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不如这样,咱俩兵分两路,我去审地牢里那几个,你去姓孟的落脚的客栈打探一下。”
“嗯。”公子高深莫测地点点头。
“那公子您慢走。”起身把公子送出门,长安挥挥手,“公子多加小心,早去早回。”
然后抹了一把不存在的冷汗,长长吁出一口气。
又摇头啧啧:“这活儿一般人绝对干不来,还得是我。”
屋顶上的暗卫心想:倒也是,一般人没那本事把公子气成这样,也没那胆量,不愧是你!哦,还有叶姑娘。
出门“打探消息”的顾长卿此刻在闹市里漫无目地走着。
去孟瑾年落脚的客栈?万一又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不能再想下去了!
什么姓余的、姓孟的,跟那个小骗子是何关系,通通与他无关,他不该为这些人、这种事分神,一切以大局为重,对!
朝局动荡,贪官污吏横行,北境的灾民还在挨饿,这些才是他最该在意的。
当务之急是筹钱备粮,而不是想什么——
“顾公子!”
忽听有人叫自己,顾长卿还来不及转身,手腕已被人一把捉住,由于声音听着耳熟,他便没动作。
几位老板酒局结束,正欲找个地方喝茶,走着走着,见顾公子站在一家戏园前,一副要进不进的样子,于是几位一琢磨,决定不能放弃这大好机会。
虽说他们多少都与顾公子有些生意上的往来,但交情浅薄,哪像他们常约个酒局、喝个茶,交情深了,合作关系也能稳定长久不是?
“顾公子也是来听戏吧?”这位老板压根不等顾公子否认或肯定,直接盛情相邀,“相请不如偶遇,公子不如一起?”
顾公子稍稍一愣,抬头看了看戏园大门上的匾额,不知想起什么,面上竟罕见的露出微窘之色。
不待顾公子说什么,几位老板齐心合力连拖带拽簇拥着他进了戏园。
盛情难却,何况进都进来了,顾长卿还能说什么呢?
只得由着几位老板把他按在据说最好的位置上,一手被人塞了杯茶,一手被人塞了块不知名的糕点。
临江的百姓总是这么热情,每每让顾长卿有点儿吃不消。
尤其是快过年那期间,受过顾公子恩惠的百姓,与顾公子有生意往来的商贾,连官府的人都有,一茬接一茬,简直都快把顾府大门门槛踏破了,饶是顾长卿想低调当个商人都不行。
若非顾长卿有封锁消息的本事,他的行踪早传去定安了。
顾长卿心里一堆事,脑子里还时不时不受控制的闪过一些男女四目相对脉脉含情的画面,哪听得进台上演的哪一出。
也没眼看,因为眼睛也不受他控制了,总往观众人群里瞟,似乎在找什么人。
很好,小骗子果然不在这!
撒谎精!小骗子!什么家住九寨沟父母双双遇害无家可归!什么约了于夫人一起逛街吃饭听戏!
姓孟的一来,她就开始不着家事也不做饭也不回家吃天都黑了还在外头快活!接下来是不是夜不归宿了?
一想到有这可能,顾长卿腾地站起身,朝几位老板拱拱手:“诸位,顾某忽然想起家中有些急事尚未处理,这便先走一步,他日再宴请各位赔不是。”
诸位一听还有“他日”,齐齐起身说客套话,目送顾公子离去。
顾公子一走,他们也不端着了。
商人嘛,难免有市井气,唯有顾公子一身阳春白雪,言行举止温文尔雅,宛若世家公子,叫他们这些低俗之人在顾公子面前也不由得跟着斯文起来,浑身难受,好不自在。
这也是临江城里的商贾们不敢把顾公子拉进酒局的主要原因。
顾公子只适合焚香品茗,抚琴作画,这已经是他们能想到的最文雅的事儿了。
等阳春白雪的顾公子一走,其中一位老板立即按捺不住了:“你们最近有没有听说……”
这人嗓音逐渐放低,几颗脑袋便凑了过去。
不一会儿,几位老板齐齐笑起来,都说早听过了,然后就这个话题议论起来。
议论声不大,一旁的伙计隐约听见几句“金屋藏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诸如此类,也在心里啧啧。
谣言猛如虎啊!
当伙计的,日日迎来送往,临江城里大大小小的谈资几乎都躲不过他们的耳朵。
几位老板说的事儿,这伙计也早有耳闻,不过目前尚未广泛流传,因此近几日有不少女客花银子向他打听。
顾公子家大业大品貌非凡,临江城里不知有多少待嫁女惦记他,只可惜顾公子一个都瞧不上。
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喜爱顾公子,也不会降低她们对顾公子的兴趣,更杜绝不了她们打听顾公子的私事,这种现象在现代叫“追星”。
顾公子未婚好啊,未婚就代表她们可以任意肖想,未婚就代表她们还有机会,未婚就代表顾公子是属于大家的——这是粉丝们的想法。
还有粉丝群呢,那些要好的姑娘们自成一群,谁也不嫉妒谁,大家一起追顾公子,一起肖想顾公子,打听来的消息还会共享。
可如今倒好,顾公子身边有人了,可受宠了,生意上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人管,还没定亲就金屋藏娇了,两人天天在家打情骂俏……
一群女友粉听得嘤嘤嘤,芳心碎了一地,有的打听那女子的来历,有的下定决心取关脱粉,有的拿碎布做小人,小人儿上贴着“叶颜”俩字,一天拿针扎三回,口中还默念咒语。
当事人啥都没表态,甚至压根不知晓此事,可闻者却不计较这些,听说了什么,一转身,他们也加入了传谣大军。
人性不论古今,其实都一样。
不一样的,是约束人性的规矩。
顾长卿想做的,正是破旧立新,制订新的“规矩”!
贵族大权在握代代世袭,百姓大多目不识丁愚昧无知,奴隶堪比牲畜——阶级制度根深蒂固。
一破,一立,哪一样都难如登天。
这不是披荆斩棘,而是蹚着血河,浴着火海,爬着尸山,在永无天日的炼狱之中挣扎!
这样的处境,顾长卿谈什么情?说什么爱?
他连家都回不了!他连父母的面都见不着!
以前长安还常常问他,公子你想家人吗?
公子不置与否,说我有你和远游。
长安还会问,公子你恨狗皇帝吗?
公子敲长安脑门,只道不可无礼。
渐渐的,长安懂事了,不再问了。长安开始变着法的逗公子开心,或气公子,长安说,公子你不正常,正常人应该有喜怒哀乐。
公子怎会没有喜怒哀乐呢?
他想家人,也恨狗皇帝。
父亲常年驻守北境,有家不能回,无法陪在妻儿身侧。
他尚在襁褓时,母亲便将他送离启国,年满十六才回定安,回到家里;离及冠还差几天却又不得不开始远行,一走就是七年。
世人皆传他离开定安那日无数女子挤在城门依依不舍,可他眼中看到的,唯有城楼上孤零零的人影。
母亲又为他流了多少心酸泪?
他心里想的是,顾家几代人拼死守护的究竟是什么?至高权位上的那个人吗?
可皇室无时不刻在提防着顾家,对顾家施压,逼得他们一家人天各一方。
不,受难遭罪的不止顾家人,还有千千万万穷苦百姓!
他恨不得推了皇权!掀了这天!
他有喜怒哀乐的,可他是顾长卿,姓顾,所以,公子的喜怒哀乐只能藏起来。
公子喜欢的姑娘,也只能偷偷藏在心里。
夜市华灯溢彩,人流如织,商贩卖力吆喝,一派繁荣景象。
顾长卿没有回府,也没有去打探消息,更没有去找什么人,只那么静静地站在喧嚣的闹市中,远远地望着路边一家小吃摊。
小吃摊里,一家三口坐在里面吃东西。
妇人舀了一勺汤喂到儿子唇边,小孩儿撇过头去不愿喝,那妇人便细细哄着,直把小孩哄乐了,才喝下喂到嘴边的汤,男人则始终坐在一旁乐呵呵看着妻儿。
如此寻常景象,却让顾长卿挪不开步子,挪不开眼,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