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营
回到汀兰院,叶颜全身脱力一般呆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
不多时,一人在她身旁坐下,以手支着下颌,同样发起呆来。
“弟弟你谁啊?”叶颜缓缓回过神,望向身边唇红齿白的少年,一脸茫然。
“公子不让我跟着他了。”少年神情沮丧,一副委屈得快哭的样子。
“???”
“公子让我来保护你。”说完重重叹了口气。
“顾远之?”叶颜不确定地问。
得到肯定答案,叶颜怒气冲冲:“那你去跟你家公子说不想来我这。”她才不稀罕顾长卿的庇护。
“可公子说我武功最好。”虽然得到了公子的肯定,可甲还是觉得很不高兴。
叶颜吸吸鼻子,终是忍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
甲顿时手足无措,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姑娘你别哭,公子知道了要把我赶回营里的!”
叶颜抹了把眼泪,“你跟我说说,公子的家人……还有长安,都是怎么没的。”
一提起这事,甲顿时激动起来,义愤填膺地道:“是坏皇帝把公子家人全砍了,还派了好多官兵来杀公子,长安让我背着公子逃跑,然后长安换上公子的衣服,放火烧死了自己。”他抹着眼泪嚎啕大哭起来,“公子也太可怜了!”
竟是这样……
叶颜心中更是悲痛不已,“那宁家人是谁杀的?”
少年愣了一下,连哭都忘了,垂下脑袋,“我不知道。”不知想到什么,他突然抬起头,“公子肯定知道的,姑娘要是想知道,我可以去问公子。”
“不用了。”知不知道都与她无关了。
晕倒之前他还拉着她不肯放手,可醒来后却又让她走,让她忘记临江城的一切,将他当成陌生人。
他煞费苦心引她过去,原来只是为了与她划清界限!
还说一切都是为了她好,可在她看来,美名其曰为了她好,实则为他自己求一个心安,让她不再恨他罢了。
呵,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他可曾问过她的意愿?
顾远之,顾长卿,他可真是个混蛋!
孟瑾年赶到的时候,只见叶颜呆呆坐在台阶上,红肿的双眼明显昭示她哭了许久。
他一言不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过了好半晌,听见她低声开口:“我今日见到他了。”
“嗯,我知道。”正因收到消息才急匆匆赶过来。
自那夜起,孟瑾年在叶府周围安插了不少暗卫,以防顾长卿又来找她,不料顾长卿竟设法将她引了过去。
“我好难过。”
“我知道。”孟瑾年心疼不已,将她拥入怀中,轻声道,“我知道的,阿颜。”
叶颜再次放声痛哭起来。
自从确认宁修远是顾长卿,除了最开始的震惊与庆幸,只有怨怼。
怨他将她送给孟瑾年,怨他抛下她;怨他明明活着却不告诉她,也不找她,害她为他哭了一次又一次;怨他见了面却假装陌生人,怨他一直不给她一个解释。
她的不幸与痛苦皆拜他所赐,难道她不该怨吗?
可当顾长卿吐血晕倒在她面前,她依旧忍不住担心他。
放不下他,仍想着他,她讨厌这种心不由己无法自控的感觉。
孟瑾年同样心痛不已。
看着她落泪,他本该安慰。
可她的眼泪是为别的男子而流,他实在不知该从何安慰。
何况口头的安慰根本无济于事,除非他愿意放手。
天边最后一抹亮光被地平线吞没,黑暗降临得如此突然。
月牙挂上树梢,飞鸟扑簌簌回巢,
星辰一颗接着一颗亮起,直至天空挂起一道银河。
叶颜终于哭够了,情绪逐渐平缓下去。
“吃饭去吧?”孟瑾年适时询问。
她点点头,“吃什么?”
见他突然发笑,她歪着头问:“有什么好笑的?”
“我原以为你会说不想吃。”孟瑾年笑着解释,“听说你们姑娘家遇到不开心的事通常要闹一闹别扭,譬如不肯见人、不肯吃饭。”
叶颜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似乎从未闹过这种“别扭”。
她遇事向来冷静理智,分得清利弊,心情已然不好了,何必让身体也跟着遭罪。
“走吧。”孟瑾年站起身拍拍衣摆。
站到一半,她又跌坐回去,哭丧着脸,“脚麻了!”
“那我背你?”
“不了,不了。”万一被隔壁的景行或不知隐藏在何处的高手瞧见,又不知该闹成什么样了。
“那我帮你捏捏脚。”
孟瑾年语气异常温柔,手上动作也轻柔无比,倒让叶颜内疚起来。
他明明是个连景行的醋都吃的人,这回却什么也没问,只默默陪在她身边,而她却在他面前为了别的男子流泪。
“孟瑾年……”
孟瑾年动作一顿,抬头望向叶颜,见她又落泪,将她拥入怀中,温声安慰:“我在。”
她如有鱼刺在喉,梗得说不出话,最终推开他,抹去眼泪,勉强笑了笑,“去吃饭吧。”
“阿颜,”孟瑾年拉住她的手,言辞恳切,“记住我说过的话,如果你后悔了,我愿意帮你。”
见她垂眸迟迟不语,他的心也随之渐渐往下沉去,即将被无边的恐慌包围,却仍垂死挣扎般,“无妨,等你想清楚再说。”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叶颜不想再继续,挤出一抹笑,“还是先去吃饭吧,我都快饿死了。”
“好。”孟瑾年松开手。
瑜城素有“不夜城”之称,华灯初上正是最热闹的时辰,大街上人头攒动,商贩的各种吆喝声、孩童追逐打闹的嬉戏声、来往人群的交谈声、酒楼歌舞坊的鼓乐声等混杂在一起,让人心情也随之松快不少。
吃过饭,二人步行返回。
路过“财源广进”茶具铺门口,只见店门紧闭。
叶颜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顾长卿吐血昏迷的画面,心中不禁担忧起来。
脸色苍白,一直咳嗽,受到刺激还吐血昏迷,绝不可能是普通的疾病。
由于一直惦记顾长卿的病情,走到叶府大门口她竟直接路过了。
孟瑾年拉住叶颜,无奈地道:“你若放心不下,明日我陪你去看看他。”
见她一脸疑惑,他解释到:“你忘了,宣王是我舅舅,舅舅的继子可不就是我的表兄,我听闻表兄抱恙,前去探望一下有何不可?”
经他这么一提,叶颜倒突然想起一件至关紧要的事:“你说宣王知不知道顾长卿的身份?”
孟瑾年惊奇道:“你也怀疑顾长卿隐瞒身份接近宣王有所图谋?”
“不排除这个可能,但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我倒认为你这个舅舅是知道顾长卿身份的。”
孟瑾年思索片刻,摇头道:“不至于,顾家在启国犯的可是谋反大罪,此事天下皆知,宣王绝不可能收这样的人做继子。”
“不不不,宣王想找个儿子送终,按理说怎么也不可能找个病秧子吧?这不符合逻辑,总得图什么吧?”叶颜一着急家乡话就往外冒,“这就好比投资股票,明知这只股票要亏钱他还买,傻缺呀?”
孟瑾年一脸茫然望向叶颜,表示完全没听懂。
于是叶颜换了个比喻:“有两个栗子,一个表皮光滑完好无损,一个皱皱巴巴还有虫眼,你选哪个?”
“自然是好栗子。”
“对呀,这才是正常人的思维逻辑!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宣王总不至于无缘无故选个病秧子做继子,无论他知不知道顾长卿的真实身份,总该有所图吧?”
叶颜异想天开:难道宣王贪图顾长卿的美色?一个立过重誓不娶妻生子的男人指不定就有不为人知的癖好呢?
孟瑾年蹙眉凝思,脸色逐渐变得慎重起来。
按理说顾长卿有暗营在手,不需要投靠哪方势力才对,何况宣王也没有实权——等等,暗营!
“难道宣王图顾家的暗营!”孟瑾年惊呼出声。
“暗营是什么?”叶颜好奇地问。
“据说暗营原本是个非常神秘的江湖组织,组织里的人无一不是顶尖高手,这些人遍布天下,收集各种情报信息……”
叶颜恍然大悟,心道不就是跟天眼阁一样的间谍组织嘛。
“这个神秘组织正是顾家的,要不怎么有‘得暗营者,得天下’这种传言。也是因为有了顾家的暗营襄助,启国才能一直稳坐天下第一。”
“既然顾家有那么厉害的势力,为何还被灭门?”叶颜表示无法理解。
孟瑾年解释道:“正因顾家手握此等利器,启国皇室才十分忌惮顾家,不断打压顾家,企图削弱顾家的势力。五十年前,顾家迫于压力不得已宣布解散暗营,这才让其他六国有了喘息的机会。”
“不过,”孟瑾年又道,“表面上看起来的确如此,可暗营的秘密向来只有顾家人知晓,解不解散还不是由他们说了算。再说了,哪怕是真的谁又信呢?”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孟瑾年也不想有隐瞒,“其实当初在临江见到顾长卿时我便有所怀疑,他多年来化名在外不肯回京,或许正是因为他做了暗营的执印者。”
百余年来,顾家的暗营究竟发展到何等强盛、掌握了多少机密,谁也不清楚,哪个执权者不想得到这样的家族助力,甚至直接掌控暗营,一统天下。
叶颜哪承想自己三言两语竟还牵扯出个神秘的间谍组织,此前顾长卿派来的那少年担心公子将他赶回营里,她还以为是什么军营,原来是指暗营?
“你说顾家有没有可能是被启国皇帝逼得走投无路才索性帮煜王造反的?”这一猜测看似合理,可她又直觉造反这种事与顾家平素的行事作风不太相符。
顾长卿在外经商数年,按理说早已富得流油,可他把赚来的钱都拿去赈灾了,自己反倒过得捉襟见肘;自启国开国以来,顾家做的一直是为国为民的好事,风评之好举国皆知,这样的家族怎么可能参与谋反?
孟瑾年摇摇头,“顾家参与谋反虽出人意料,但顾大将军无召私自带兵回京确有其事。”
如今顾家只余顾长卿一人,他来到齐云顶替宁修远进入宣王府究竟意欲何为?想为顾家复仇?可无权无势的宣王又能帮到他什么呢?
宣王偏偏挑中顾长卿假冒的宁修远,究竟是凑巧还是故意为之?
话说宣王收继子一事放在旁人眼里自然发现不了什么问题,认亲宴上有人议论世子身子差只不过随口一说,语气酸得很。
可放在叶颜、孟瑾年这两个对顾长卿知根知底的人眼里,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处处透着古怪,且越想越古怪!
“得暗营者得天下……”叶颜讥笑一声,“如此看来,你这位小舅舅志向远大呀。”
“此事过于复杂,尚不可下定论。”孟瑾年一脸凝重,“不行,我需进宫一趟。”
情急之下叶颜一把拉住他,“进什么宫呀,你有真凭实据嘛,不怕圣上治你个污蔑之罪?正如你所说,此事过于复杂,还需从长计议,抽丝剥茧方可找出真相。”
其实叶颜心里想的却是绝不能让孟瑾年进宫,否则顾长卿的身份就捂不住了!宣王倒不倒霉她不知道,也不管,但顾长卿肯定要倒大霉!
她哪里知道,孟瑾年早已向圣上禀明过顾长卿的身份,却被圣上压下了。
孟瑾年只当叶颜阻止他进宫是为他着想,笑道:“阿颜,为何你如此聪明?”
呵呵,你多看点权谋宫斗剧也会有疑心病——不对,是变聪明的!
“那我们该如何行事?”孟瑾年又问。
“我们?”她一脸不可思议,指着自己问,“你让我一个弱女子掺和到你们这些大人物的权谋之争里去?”
孟瑾年闻言面露窘意,生硬地转移话题:“不早了,先回去休息吧。明日下朝后我过来接你,一同去宣王府探望‘宁世子’。”
“嗯,明日你备上些补品,润肺止咳补气血的那种。”她才不是去看顾长卿,她只是好奇宣王想干嘛,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