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步鬼洼(3)
三日后,骆禾来了,踩着即将西下的落日,无比憔悴的翻窗进了屋子。
南月棋惊喜的坐起来,甚至想要下床去迎接他,见到他满脸的绝望和愤怒,吓了一跳。
“都怪你!”骆禾满眶的泪哗哗往下流,低声吼道:“都怪你……为什么要让我去拿,为什么是我……我娘死了,我爹也死了,被大人们活活打死了!全死了啊!!我娘做错了什么,都是因为我……”
南月棋脸色刷白,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后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能静静听着少年剜心剔骨的泄愤之言……
骆禾抹了抹眼泪,终了咬牙切齿:“我讨厌你,我恨你!”
他喊完,才见到少女手足无措的样子,将后面的谩骂生生憋了回去,扭头又翻窗逃走了。
少女托身边的妇人几番打探,才知,骆禾在那次事后被驱赶到牛棚放牛,再不许踏入庄子一步。
少女又变成了一个人,每日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盯着墙角的蜘蛛网发呆。
这种日子,白苏也跟着体验了几近半个月。她无法想象这种状态一直持续数年,明明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
但南月棋确确实实这般熬过了十数载。
半月后,骆禾突然出现在门口,犹犹豫豫的不敢进来。南月棋惊喜又胆怯,怕他还在恨自己,怕自己再给他添去悲伤。
“那个……”骆禾站在门口,扯着自己身上的旧衣服声细如蚊:“那天……那个,我……”
“对不起……”南月棋生怕他再一怒而走,连忙起身想要迎上去拉住他,一时心急忘了自己双腿残废,眼看要摔下床,骆禾几步冲过来接住她,眼底掩不住的惊愕。
对视半晌,他手忙脚乱的将南月棋扶上床安置好,将头扭向一边:“为……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明明是我,对你无礼了……”
南月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攥紧了他的衣角:“不,我不怪你,你不要走,在这里陪我好吗?”
“这么多年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我受够了……我想要有人和我说说话,他们欺我双腿残废,不得父亲重视,日日冷茶淡饭,你是第一个愿意帮我,还……还给我拿来那么好吃的热的馕饼,我……我最喜欢你给我的馕饼了。”
骆禾手足无措的看着女孩眼眶里止不住的泪水,结结巴巴道:“你……你别哭,别哭呀。”
白苏盯着骆禾略微肮脏却又稚嫩的脸蛋,隐隐觉得颇为眼熟。
“我……我常来看你,好不好,你不要哭了,别哭了。”“真的吗?”南月棋揉着哭肿的眼睛惊喜道。
“……”少年盯着她隐隐的笑意,落下眼底的哀伤:“真的。”
少年当真说到做到,接下来的几天,日日如约而来,手里总是会带着些许对南月棋来说无比新鲜的玩意,草笼子里关着的蛐蛐,破布缝制的沙包,就连村头好不容易长起来的野花都被折了来装饰这简陋的闺房。
白苏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孩子本就应该拥有的童真和快乐。
但这短暂的自在生活被一个男人打破了。
一个对于这个孩子来说,是尊敬却又痛苦的存在。
“父亲……”
原本满心欢喜的等待骆禾到来的南月棋,面上的笑意见到这个男人的瞬间凝固住,取而代之的是自心底的紧张与尊敬,那个男人温和的笑笑,坐在女儿床边,“棋儿,近来如何?那个小子可有再惹你不高兴?”
南月棋怔住:“父……父亲,您说什么?”
“那日见你颇为在意,便寻了人将他叫来再陪陪你,不知……”
“莫非是父亲让人打死了骆禾的双亲?”南月棋不由自主提了音量追问道,见男人眉间紧皱才方觉失态。
“都是下人自作主张,那孩子的父母双双逝去,为父也很遗憾,棋儿在怪为父?”
“不敢……”
感觉到父亲在看她,南月棋赌气似的将脑袋扭向另一边。
“唉,为父这次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祭司将手放在少女毫无知觉的双腿上,“为父有办法,让你的腿恢复知觉,你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去外面奔跑玩闹。”
“真的??”话音还未落,南月棋猛然坐起双目炯炯,期待之情逗笑了大祭司。“呵呵哈哈哈,自然当真,为父可是这世上最厉害的祭司,还能没有办法救自己女儿不成?”
“什么办法,父亲快说,快说嘛!”
“这法子,需要一个人,心甘情愿的与你互换双腿。”
这个法子,让刚刚看见希望的南月棋瞬间绝望,混乱的时代,有腿就能逃命,意味着存活下去的机会,怎么可能会有人心甘情愿的与一个废人互换双腿?!
“怎么会……这怎么可能会有人愿意……”
大祭司静静看着她,揉了揉女孩微乱的发顶,眼眸弯弯:“怎么没有,”
白苏被这个低沉蛊惑的声音惊愣,不由得一个寒战。
“你身边那个放牛的小子呢,他定会愿意的。”
大祭司将带来的精致糕点留下,十分满意的离开了,南月棋无神的眼睛盯着桌案上的糕点,耳边还回响着父亲一句“定会愿意的。”
白苏隐隐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哀叹。
第二日,骆禾没有来,南月棋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哭了一整天。
第三日,骆禾依旧没有出现,她让来送饭的妇人将桌案上的糕点包好收到陶器里,盯着屋梁上织织补补数载蒙了厚厚一层的蛛网发呆。
第四天,骆禾终于来了,推门而入的一刹那,南月棋的双眸重新有了光彩。
骆禾身上挂了些许伤,连衣服也破的不像样子,站在床边憨憨的挠挠头,将手中漆黑一物递给南月棋。
白苏看得清楚,那是一块水牛尖角,漆黑如墨,被磨得发亮,上面刻着歪歪斜斜难以看懂的两个字“月禾”。
少年略微尴尬的挪开目光:“我……我不认字,林伯伯说这两个字最是好写,所以就学了这两个字……确实,写的不太好看。”
南月棋来回抚摸着那两个字,不知该如何开口。
“哦对了,我在角尖那里磨了个洞,你可以穿上绳子挂起来,嘿嘿,不过不是很好看。”“好看,真的,特别好看!”她翻了翻枕下,翻出一截麻绳,立刻将这挂坠系在脖颈上。
“这个是……牛角?”
“额,就是牛棚里的牛,我本来想磨下一小块来,结果后来那两头牛打架的时候掉在外面一块,我找了一天捡回来了。”骆禾说着说着,意识到什么:“啊,你是不是没见过牛?牛长着角,四条腿走路,额,这样子的……”他苦于不知该如何讲述牛的模样,做着怪异的动作,将女孩逗的咯咯笑。
“我见过,我见过,小时候出去过一次,就是坐的牛车!”
南月棋捂着肚子笑的眼泪直窜:“危不危险,有没有受伤呀。”
“没事,那些牛不敢撞我的!再说了,要送给你的礼物,就算再危险也没关系。”
“就算再危险也没关系吗?”这一句话,扣动了少女悸动的心,略有害羞的追问。
“当然,”少年坐在椅子上,怜惜的看着她的双腿:“要是你能跟我一起出去就好了,我可以带你去爬树翻鸟窝,抓蛐蛐。”
南月棋心动了。
“如果……”她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的紧张与心虚。
“嗯?怎么了?”
“我是说如果……如果可以,你愿意把你的腿,借给我吗?”
骆禾微怔,霎时间的沉默,让女孩攥着吊坠的手掌心直冒冷汗。
只是那少年笑的晴朗。
“当然愿意。”
傍晚,少年抱着一罐子糕点,满心欢喜的逃过这偌大庄子诸多管事大人的怒骂,回了自己的牛棚草屋。一路的狂奔糕点被颠的稀碎,他却一个也舍不得吃。
屋子里,白苏透过这双眼,见证了这个女孩如何百般纠结的设下阵法。
祭司家的二姑娘,天生便是修炼法术的奇才,却在一个小小的阵法面前,落下了愧疚的泪,终究她还是在大祭司的安抚下完成了这道法术。
白苏注意到,这位祭司大人总趁南月棋不注意,在每日送来的吃食上做手脚。
至于做了什么,她不知道,但不难猜到。
这道置换双腿的法术,要持续整整九九八十一天,骆禾日复一日的如约而至,就连甚少见面的祭司父亲也时常前来探望。
南月棋心思单纯,不会过多考虑她那祭司父亲为何突然这般处心积虑的想要将她的腿治好,白苏却嗅出了阴谋的气息。
若说父女情深,这祭司将南月棋独自养在后院落魄到这般境地实在难以看出有多少情意。
好在,这个阴谋在一次意外中被悄无声息的撞破了。
南月棋能够站起来了,时常能扶着墙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练习走路。而那个少年,却鲜少再来了,过了许久才听闻到一点关于他的消息——骆禾被几个学堂子弟带走了。
学堂子弟便是部落里所谓的天资上乘的贵族,是祭司家两位姑娘的众多追求者,也可能是她未来的联姻对象。她慌了,不顾一切的冲出庄子,向着家仆说的方向而去,远远便见到骆禾被压在地上,明晃晃的刀落在他白净稚嫩的脸上,留下血痕。
“阿骆!”
骆禾在盯着自己的手心发呆,周围的年轻人惊恐慌张的逃走,她并未在意其中异常,眼里全是那个坐在地上的少年,少年飞快的爬起来,一瘸一拐拖着腿向她跑来。
那一瞬间,她看到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