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起七鹤(5)
与鹿月分路躲匿着实是下下策,白鹤载着半妖少年的身影堪堪消失在视野中,仙门追杀之人便已将老树围了个严严实实。鹿月强行撕开这围杀阵法一角,将两个孩子推了出去。
萧无瑜拉着白苏东躲西藏,竟是让她们躲过好几次搜寻,直到泺河单枪匹马出现在面前时,她们已经走了将近半程的出山路。
见识过泺河真本事,白苏很明白两者之间毫无悬念的实力差距,拽回跃跃欲试的萧无瑜拔腿就跑,玖音怒气冲冲闯出来将泺河挡在身后,灵力与鬼修独有的煞气猝不及防撞在一起,一方比一方更强硬到不肯让步,四周草木眨眼间凋零,落叶未落便已湮灭成灰。
兵戈相接成了噩梦初始,她顾不上看玖音将泺河逼去了何处,在两人无头苍蝇般乱窜一气后,终究还是撞上仙家八门中人。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白苏强打精神抬头看去对面,下意识攥紧了掌心冰凉颤抖的手。
阵阵痉挛随着阔别两年之久的少年一步步靠近,“轰”地在脑海中炸开,萧无瑜望着那张脸,怔在原地气血倒流。在一鹤谷时,她无数次设想与弟弟重逢该是怎样局面——无瑾自小便无比懂事,想必会哭的满脸鼻涕泡向她撒娇,或许还会浅浅抱怨哭诉当年御谈盛会发生的意外。
但绝不是如今他手执辰火寡情漠然,一步步将亲姐姐逼入绝路的模样。
“无瑾……”萧无瑜绷着最后一根弦,痛苦咬出这两个字,见他一双杀红了的眼睛仅仅盯着白苏毫无反应,理性促使她上前将白苏藏在身后。
“萧无瑾!”
眼前的萧无瑾没了往日白白胖胖无忧无虑的模样,铜色皮肤裸露在外,掌腕关节甚至有了骨痕,见到有人挡在目标前面,他歪过头眼珠转了转:“姐姐,你让开。”
空中赤龙长啸,黑影缠绕在他身躯上,等利刃剖开鳞甲,鲜红燃着焰色的血淅沥沥倾洒下来,狂躁与欲望蠢蠢欲动。白苏再次感受到初入钟麓时身体异状,揪着衣领试图缓解阵阵发颤冰火重天的躯体。
“你清醒清醒!好好看看你眼前是谁?!”
清脆巴掌声打偏了萧无瑾日渐消瘦的脸,手心火苗暴起却又陡然熄灭,他愣了好久,瞪大双眼不敢置信,缓了半天才轻声哼笑:
“姐姐……”
“姐姐……你以前从不舍得打我。”
“我当然知道你是姐姐,等我杀了魔族余孽,就带你回山……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姐姐……我好想你。”
“你在说什么鬼话,这哪儿有什么魔族余孽!!”
少年口中的话依旧是温言细语带着糯糯娇气,不知为何落在萧无瑜眼中无比骇人陌生,她强忍不适指责回去,换来弟弟吃吃低笑:“姐姐……那魔族余孽,就在你身后啊。”
浓郁魔气倏地炸开,分不清是天空负伤的龙还是地面无处不在的恶意,她脊背发凉缓缓扭过头去,白苏依旧立在原地,安静的不像话,在感受到她注视后抬起眼皮,阖在其中混沌的瞳,半抹漆黑与血红纠缠不休,疯狂占据争夺着每一分神志。
“白……白苏……”魔气铺天盖地,压垮了萧无瑜最后一根弦,恐惧万分的一声呼唤勉强唤回白苏微弱清明,漆黑如墨的瞳孔湿润哀伤,挣扎似地望了最后一眼,迅速转身没入枯黄萎靡的灌木林中。
萧无瑾反应最为迅速,即刻捏了火决意图追上去,刚走两步又不得已僵硬停下,眸光晦朔提防那横在颈下的锋利剑刃。他喉结滚动,冷静扫了眼身后跟随他而来的洱山弟子,没料到那群人早不知何时混战一团,根本没人关注他这里的动静。
“姐姐……”
他想了想,拿往常最容易骗过姐姐责骂的语气表情,诱哄拦他去路的人。但那人不为所动,手执乘枫立如山松,摆明了就是要拦他。
“她是魔,姐姐要袒护魔族吗?”
一计不成再起一计,他们父母亲人皆被魔族残杀,姐姐总不会忘了血海深仇背祖叛宗——萧无瑾急切期盼着,姐姐却连连摇头,握着剑柄的手又抬起毫厘:“无瑾……就算白苏是魔,她从未害过任何人,你呢,无瑾,你要与我动手吗?”
萧无瑾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执迷不悟到这等地步,索性抛掉伪装换下笑脸,就连看向胞姐的眼神都可以是阴鹜沉沉满含杀意。
见到这种眼神,萧无瑜彻底绝望。她的弟弟死了,站在眼前的是被仇恨与欲望支配——比魔族还要心狠手辣的——敌人。
七鹤山连绵山峦沦为战场,神与仙与人与魔,不分彼此相残相杀,生者极恶,死者怨怒,满风血腥弥漫开来,对于雾雨夜鸷来说,可谓世外桃源。
然对于卜鹿来说,意味着双重压迫。
他并非没有心魔,只是压抑太久不会轻易被勾动。
“能在吾辈手下过百招,汝当知餍。”
他衣衫褴褛血发凌乱,强硬撑着剑不肯倒下,雾气包裹着魔将,漆黑如夜的锋利鸟爪就这般毫无忌惮落于他眼前。
交战百招胜负难分,非是双方实力相当,卜鹿早就步入神境修为,经历诛魔之征可谓身经百战,就算在度鸦手下都能斗个来回,又怎会不是这魔将的对手。
但每当他一次次倾尽全力击杀那夜鸷弱点,再看着魔将伏在剑下低声吟笑雾光散去,五息过后,那雾团会再聚,雾雨夜鸷会复活。
他根本杀不死。
无怪乎诸神当年仅是做到将其封印。
“呵呵呵……想知道为何汝无法杀死吾辈吗?”
或是见他行将就木,魔将凑近前来低声呓语:“两千年前混战吾辈不知详情,但能杀死我族的必不是尔等族类,就算是诸神……他们不堕落成魔,也休想彻底消亡我族,呵呵呵,明白了吗?”
卜鹿痛苦喘息着,闻言攥紧剑柄,但凡细想一番就知道他说的没错——诛魔之征几乎所有古神被魔气纠缠,凰王明明有法子净化疯魔失智的神明,却放任那场血祭一般的同归于尽。
魔族自深渊而来,与世间族类有别,独特的修炼方式与难以针对的魂体让他们固若顽疾,只有魔才能消亡魔。
雾雨夜鸷藏在发丝后的鬼眼眯成一条缝,眼尾挂着循循渐诱目的将成的亢奋得意。
“怎么样……”
恶魔低语充斥耳边,卜鹿脸色逐渐凝重,他若想杀死雾雨夜鸷,必须拼死一搏去主动接受心魔,顺利魔化还好,一旦失控,他很有可能会被对方利用,成为毫无意识杀向自己人的一把刀。
绵绵细雨笼罩住钟麓全域,浓雾腾起将树林遮掩的朦胧迷离,他喉间含血,抬眼对上魔将贪婪目光,一把拂掉攀附在身不断牵扯他意识的黑雾,肆无忌惮狂笑起来,他放弃抵抗埋在心底将近两千年的心魔,任由其将自己拖入地狱长眠深渊。
雾雨夜鸷惊喜万分飞速退离,满眼狂热仰头目睹——那被沾染了黑雾的藤蔓困住、他亲自引诱而来、一旦成功将会是最强大的——完美作品。
成魔过程一般繁杂漫长,雾雨夜鸷很清楚这一点,守在旁侧提防外人出手毁掉他。却不想没有雷罚没有躁动魔气的征兆,甚至连满山遍野的怨恶都未曾消耗,那木茧竟是提前破碎,从中冲出锋芒重铸的“木祖”,就这样措手不及捅入他身上两条黑绸交叠保护的地方。
他数千年来难得再次感受到魂体受挫的钝痛,低头去看黑雾溢出,胸膛吞没到剑柄的伤口。
“呵呵呵呵呵——”
“木祖”浸润透魔气,发出拼命抵抗的嗡鸣,它的主人不容抗拒,欲将剑刃再入三分,魔将伸手托起卜鹿下巴,细细欣赏着他晦暗无神的双眼,将鬓边黑白发丝拢至耳后。
“三千年前成魔诸神如此之多,却无力消亡我族,汝莫非从未注意过?汝可细想为何吾辈尊上要追杀凰王至此地步——”
“呵呵呵,心性还是急躁,就算活了千年,依旧手段稚嫩,不屑入目。”
要想杀掉他,单是成魔还不够,魔族是严格的弱肉强食等级制度,唯有更强一方才能消亡弱者。
刚刚成魔的修士之于魔族,不过咿咿稚子。
卜鹿眼珠动了动,尾角划出两滴浊泪,夜鸷不懂人间万物,怎能会意这泪水情,顾不得胸前贯穿的长剑,硬生生凑到他脸前细细琢磨。
“嗯……汝是为将死而哭吗?”
话音刚落,他突然感到胸口传来剧烈悸冷,如一团烈火或寒冰被硬生生灌入他本该无知无觉的躯体,他很明白那根本不是冰火,那是一个入魔的神境修士凝聚元神及所有力量,打入他体内最后的致命一击。
“汝以为……汝当真以为……”
他一掌拍断“木祖”,捂着不断散出雾气的伤口意图逼出那股力量,在发现做不到后终于凶相毕露,恶狠狠盯上匍匐在地与尸体别无二致的罪魁祸首。卜鹿失去元神与命器“木祖”,年轻面庞迅速衰败下去,黑白斑驳的长发褪得几近透明,他嘴唇干瘪哆嗦着,呢喃出模糊难辨的名字,费劲心力支起躯体爬向“木祖”碎裂满地的剑体。
那双看穿世间千年阴霾却依旧清明孤傲的眼睛,哪儿有一丝成魔后该有的阴鹜。
“汝……汝竟敢……”
雾雨夜鸷怎么也没想到,这活了不过区区两千多年的凡人修士,竟能做到与凰王一般接受心魔而不成魔,浓郁阴沉的雾气弥散开来,带着狂躁愤怒刀割一般流转,他身上玄青色缎带窜出,几乎倾尽残留所有力气穿过雾雨,妄图将卜鹿带至跟前。
就差一尺一寸……只要将他带过来吞噬掉,强行让他入魔,成为他雾雨夜鸷的玩物。
细雨依旧,坠落进泥土,激荡起尘埃,泥泞渐渐掩埋了“木祖”残片,松石自剑柄裂痕间脱落闪烁着弥留的光,是最为纯粹的绿,落在眼里像极了回不去的故乡。
泥土新生出芽将溃散身躯拢入庇佑,让那魔将再无法触碰一分,雾雨夜鸷身形消亡了近半,扶着胸口看松石中残留神力葬了故人,低低嗤笑,终倦怠的闭上鬼眼。
日将西沉,再无暖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