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交易
明家青年似乎意识到自己被恶意所驱,将舌齿咬出了血,掌心攥出青筋,那双怒瞪的眼睛时而猩红时而清澈,生生抵抗住遍布全身的侵袭。
本打算硬下心的冥皇莫名有一丝动容。
一银白须发老者匆匆而至,见着瘫倒在地的明朝,眼珠子转了一圈竟漠视那凄惨模样,从他身躯上跨过,扯着激动谄媚的笑跪拜叩首:“鎏昭殿鬼绝齐衡恭候魔将大人多时,您出手果真是天地变色声震云霄……”
“少废话!”
庞大兽首低垂下来,腥臭口水一滴滴垂淌着,露出惨白獠牙,热气煞气随鼻孔喷涌而出,将趴跪在地的人喷得衣衫乱舞须发潦草:“若非尔等无能,奴家还要替尔收拾乱摊子?!”
“是是是……”齐衡悄摸抹了把喷溅在脸上的口涎,压下内心恐惧梗着脖子回言:“大人勿要动怒,这废物无能为神座效力,弃了便是。”
明朝眸光中的希冀缓缓消散,唇角强行扯出弧度,不知是嘲讽趋炎附势的鎏昭殿,还是可笑轻易丢弃曾经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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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百目浑雷懒得理会张口就来的忠心,见他有意表现,倒是思量半晌,漆黑身形缓缓缩小化作少女坐在断墙上,居高临下抬起下巴倨傲道:“既然如此,你去把那只四处逃窜的老鼠抓出来?!”
齐衡浑身抖了一抖,这是要他和冥皇正面刚啊……
等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他才发觉为何魔将要他出手——这处战场,哪儿还见得到悭忱的踪影。
“他还在这儿,奴家能感觉出来,那恶臭的气味。”百目浑雷气的美目圆睁,她也没想到这末位神居然能在遍布雷丝的结阵内安然无恙,若不然,他早就该死个千八百遍了。
早就刻意收敛神息的悭忱“啧”了一声,抬脚准备缩地跑路,不曾想草草卷了几下收起的画轴竟自己蹦了出来,哗啦啦散开,白光一闪韶惊羽跌落在地目瞪口呆。
什么情况……他不过是和那老叟吵了一架,又被扔到了什么倒霉地方?
等到看清楚眼前状况时,他欣喜若狂手脚并用,直扑向放弃挣扎的明朝,老母鸡护崽似的将人护在身后,咬牙瞪着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冥皇。
“明朝无辜,他伤的是我,我原谅他,他便无罪!”
“君臣同生死共患难,晚辈祖上与四族立下契约,并非求取庇护,而是给了对应的尊重与信任,韶惊羽虽无能,但自断臂膀之举,晚辈做不到。”
悭忱凉薄的面皮紧绷着,已然在动怒边缘,低沉声音唯有画卷中人能听到:“诸怀,胆子养肥了。”
画中老叟猝不及防滑了一跤,险些跌进水里,竹船在墨色湖水中漾开层层涟漪,惊起随船而栖的鱼鹰。他撑好竹竿,淡定自若压了压斗笠。
诸怀那头老牛干的好事与他老头子何干?
画卷显灵并非在悭忱意料之内,这一下足以让百目浑雷和齐衡注意到他人所在,只不过鎏昭殿的目的一直都是韶家血脉,对于冥皇自然能避则避。
嵇城遍地尸骸,比当年临雪城更甚,齐衡看向韶惊羽的眼神逐渐阴狠,一手探向御魂袋,只要他将此地所有残魂炼化收服,就算是冥皇,也该惧他一分吧!
他叽里咕噜念了半晌,术法也悄然设下,却不见一个残魂回应他的招揽。悭忱淡定得很,盯向韶惊羽的模样活像无比痛恨厌恶熊孩子的无辜路人可偏偏这熊孩子还与自己有点干系。
“汝倒是护着他,他可不一定忠于韶殷。”
“我信他。”韶惊羽梗着脖子继续对着干,他看出来了,这位冥皇是会护他周全的,至少不会伤害他,那就让他任性一些,为他坚持至今的执着求来回报。
“可笑。”
“倘若晚辈连曾经荣辱与共的家族末裔都不能开诚布公……还能拿什么护江山定家国。”
“他是叛徒。”
“不,明氏家主是明瑭,明闲不过无名小卒,他造反和明家和子辈无关。”
明朝瞪大眼睛,仅剩的那点清明在听到将他牢牢护在身后的少年辩驳声音时,逐渐模糊。
明闲林蒨早在坐上皇帝宝座的第二天,被燕泺困于寝宫活活烧死,世人只知他是叛军之子,却不相信他从未参与任何叛乱纷争,北歧百姓痛恨明闲一脉败坏明氏荣耀,钟麓诸家更是待他如过街老鼠,燕泺打算斩草除根前冰冷眼神他历历在目:
“那龙椅,不知明闲也配?”
如今,他终于又被所谓师傅抛弃了。
可自己名义上的家国血仇,却挡在自己身前说……
他不是叛徒。
“怎么会……老夫的御魂袋为何毫无反应?!”
一大一小正在僵持,齐衡怒喝一声是彻底惹恼了悭忱,他轻笑,眼中乃冥土热火朝天之貌——一听承灾回来报信,好不容易寻着自家大人踪迹的大判官带着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千百阴兵阴将甚至阎王殿那条白狗,浩浩荡荡冲向嵇城。
阴差们扛着魂幡兢兢业业疏导还残留在城里的冤魂,承灾早有眼力见的从判官身边溜走,找到悭忱静候吩咐。
“凰王遭难,臣氏女受牵连,汝去崇城,务必护住她魂魄。”
这被判官挂在嘴边骂了好些时日的不靠谱阴差,原本吊儿郎当的鬼面此时板板正正,肃然揖了礼,点阴兵匆匆离去。
再看气急败坏要毁掉此地所有阴魂的齐衡,冥皇眼底布满恐怖:“区区赶尸人,也敢在吾面前钻空子。”
他对付不了魔将,还能怕鎏昭一介小卒?
懒得再去和韶惊羽争辩高低,他重新考虑该怎么带着这两个倒霉玩意从魔将眼皮底下全身而退……
待阴风四起,就连安逸呆在断墙上舔毛的百目浑雷都不由得抬头眯眼看向躁动灵力所在。
这不是方才这画灵展现出来的力量,这神力,是她有些熟悉的,很古老的气味,大概在数千年前,她曾与之战斗过,并且带给她过惨重教训才被刻入记忆里。
齐衡后知后觉,才想起面对的是何等存在,后脊冷汗直流。
“如今大局已定,凰王伏诛,神座大人定会并六界御天下,冥皇,你可要考虑清楚,你这是在和未来天下之主作对!”
墨滴子“啪嗒啪嗒”摔落在地,绽开一朵朵惨烈的黑花,延伸出来的痕迹扎根大地,挣扎着抽出无数鲜红丝线,一根又一根快速生长,直至根系遮蔽了整个嵇城冥土疆域。
百目浑雷伏下前身警惕盯着那力量来源,如受到威胁的兽呲出獠牙警告犯者,后知后觉愤然又惊异。
区区一个画灵,也配让她感到危险?
齐衡惶恐到脱口而出的话没能为他带来一分生机,急中生智冲着韶惊羽杀去,冥皇要护韶家子周全,那他借此全身而退便是。
韶惊羽死不死的不重要了,他要活着离开,他不能死!
“愚蠢……”
无叶的枝丫一个个破土而出,生出的血花比坚冰金石还要冷硬,丛中夹杂着自地狱爬上来的恶鬼,枯骨一把抓住齐衡脚踝,将其狠狠掼在花丛中,锋利的花瓣刺穿其肺腑心脉,喷涌而出的血流染红了这片彼岸花海。
那双混浊老眼停留在满心希冀的瞬间。
齐衡死的突然,连百目浑雷都没意识到节外生枝,结界中的雷丝还在颤巍巍凑过去,被白骨上漫溢的神力崩散。
这强悍的神力,不属于水神。
仅此一下她鬣毛炸起,终于辨别出这力量本源,惊诧又惊喜的吃吃笑着,看向悭忱的神色终于没了轻蔑:“呵呵呵……原来如此……”
“奴家就说嘛,为何见你如此面熟呵呵呵……你那张脸,原来是死在大哥手下的雨神啊。”
“水神荒神为他自乱阵脚,能杀掉逅土……可得好好谢谢这张脸。”
漆黑的兽瞬间暴起,抬起爪狂风一般卷过花海,狼藉横生,韶惊羽抱着不太清醒的明朝脑袋,生拉硬扯想将他带离是非之地免得误伤,那幅卷轴绕开斗得天色生变的一魔一神,顶着狂风寻找这俩孩子,羊皮上明明是老叟游湖的山水画,此时却变成一头四角人目彘耳长鬃的巨牛。
韶惊羽盯着画卷越飘越近,直到看清上面比魔将还要凶神恶煞的身姿,吓得脸色惨白,连推带搡将明朝拉到墙后,刚松口气,转眼又到了那片眼熟的湖边,这次他脚边还躺着不知死活的青年。
“少年人,跑什么,老朽年纪大了,可不兴这么追啊。”
老叟的船还停靠在简陋码头边,徒闻其声不见其人,怨念回荡在山间,仿佛老叟无处不在。
逅土确实败于魔将之手,准确说……圣古蛮荒期所有殒落诸神,皆亡于与魔族的战斗。但逅土从未向他倾诉战乱纷争,如何惜败,直到神力散尽,魂魄堙灭。
哪怕心中清楚魔族善诱,但依旧忍不住多虑那些话究竟是真是假,悭忱长出口气,强行压下思绪,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战场,灵气源源不断自大地而来,迅速修复了被摧毁的花海,他仰头望向黑如鸦翼的夜,以及隐匿在天然屏障中的魔将,抬手召出阴兵阴将。
彼岸花开到哪里,哪里便是他划出的战场,将百目浑雷拖入冥土,是他技穷到此背水一战罢了。
可到底知道了师尊的血仇,心底怎么也想要……替她雪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