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蛇外传(4)
神官所领的路非前往主神宫,愚无跟在他身后,眼神逐渐从狐疑变得阴寒,手中丹珠悄无声息泛起微光,在他决定痛下杀手的下一瞬,神官停下脚步,似有所感的回头,笑盈盈鞠礼抬手示意:
“愚无君……神座在庭中静候。”
少年望着眼前云阁一脸迷茫,他大概才离开神界不过几百年,此地何时多了那么一个幽亭?
可幽亭里逸散出神座的气息,令他下意识收敛自己的杀意。
神官悄无声息退去,徒留愚无立在幽亭前犹豫不决,直过了半柱香时间,才终于长出口气踏入幽亭。
他的任务是巴蛇,此等上古凶兽战力非凡,当年诛魔之征昙花一现后再无踪迹,此番好不容易寻到藏匿处,若能为他所控为神座所用,六界一统指日可待。可这任务失败了,那纯种巴蛇不受他控制被失手斩杀,而留存的半妖巴蛇本该被抹消的记忆莫名残留,甚至趁他不备毁了肉身……
若非那只鹿半妖布阵渡魂,只怕他的元魂还被白羽渊设下的拘灵阵困死在下界。
实在是身为神君的耻辱,令他无颜去见神座。
幽亭是神明随手捏造的一方小世界,创造神能力越强,庭便越稳定越长久,可如今神界众神……并无多少有这随手创世界的能力,更何况是这种收容了连神界永昼都无法穿破的无边黑暗的……自他踏入一瞬间,仿佛视线被强横剥夺,耳边静谧的只剩淅沥沥水声,压抑到难以呼吸,他攥紧掌心明珠,一步一探,直到靴子碰触到粘稠的液体。
“小愚无来了?”
轻飘飘的声音由远及近,话音未落,热气骤然喷落在少年耳畔,比鬓间旖旎更要真切,他浑身一颤,“扑通”一声猛地跪地伏首,冷汗混着唇角失控的津液一滴滴淌落在黑暗中:
“愚无请罚。”
“两条巴蛇……都失手了?”
黑暗中,有道黑影倚在他身侧,冰冷的手沿他后脊划过脖颈,最终停留在因失控而暴露出的獠牙旁。他颤巍巍不敢合嘴,只能囫囵回应着:
“木祖眷属,愚无能力尚浅,无法支配。”
“嗯~”手指漫不经心拨弄着他的牙尖,好似那不是锋利含毒的獠牙而是耐人把玩的玩物,耳边有气息轻柔拂过碎发,那声音懒散而妩媚:
“事不过三。”
那只手终于离开他牙尖,在肩头轻拍两下,那力道轻如鸿羽,却令愚无心冷如灰。
神座这是告诉他……还有最后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可神座并无说明他这机会是什么,压迫的气息逐渐远去,他细细思索着,直到度鸦的存在彻底消失在这处幽亭——一直被压制的威压终于不再受到禁锢,凶狠扑向还在发呆的愚无,又是一阵战栗,比之神座有过而无不及,可这气息里缺了那永无边界的绝望,让他得以有所喘息,顶着这带有神性的威压向黑暗深处看去。
一双猩红的眼在黑暗中如火,梭巡着眼前的猎物。
那人四肢被仙索层层缠缚,囚于半空,水滴悄无声息滴落在他红珊瑚般的角上,而后顺着血珠子淌落,穿过不知是被水还是血浸湿的红衣,归拢于破碎的鳞片与尾尖,最终滴落在粘稠水面,荡起层层涟漪和突兀的声响。
明明处在濒死状态,却固执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度鸦离去的方向。
愚无终于从恐惧中回神,看清楚此人样貌,空洞的眸子里闪现出一丝亢奋。
这是个御龙族。
是他毕生最为憎恨。
倘若这畜生是将功补过的机会……那他可要拿出看家本事了。
——巴蛇山
鹿月没搭理求死的蠢蛇,在送走沉邙残魂后累的瘫倒在白羽渊身边,风雪在怨魂被渡走后便停止叫嚣,洞天的天是水墨一样的黑,点点星辰散落在画卷上,比一鹤谷还美。
这个地方,是师尊与沉邙创造的啊。
他长手长脚随便一伸毫无形象,白羽渊听到身侧衣料窸窣,不由得睁眼看去,见那半妖侧躺着笑眯眯盯着他看,不自觉皱紧眉头凶巴巴问:“看什么。”
可一想到这小家伙是卜鹿的徒弟,又懊恼的别开眼努力压下那股躁意。
“从前师尊常说,老一辈的孽不该让年轻一代承担,可现在,咱俩师尊都没了,孽还没造完……”
“你想说什么。”白羽渊眉头再次拧死,似是很不喜欢这拐着弯说话的劲儿。
鹿月刚打算开口,眼角瞥到另一边踉踉跄跄走过来的狼狈少女,顿时结巴起来:“白……白公……白羽渊,你有……有没有兴趣,去搅合搅合……这个六界?”
白羽渊顺着他视线看去,见到程珏站在几米开外犹犹豫豫不敢近前,不由得轻声哼笑:“拿你脸红去搅合?”
鹿月下意识摸脸,在见到程珏并未靠近才松了口气,怨怼的轻轻蹬了脚白羽渊。
“你的命格,我想试试。”
那人波澜不惊,仿佛早已放弃治疗摆烂一般对这句话爱答不理。
“那姑娘是用自己的气运帮你压制命格,非长久之计,你也不想继续祸害半妖吧。”
依旧是沉默,鹿月也不管他听没听进去,自顾自琢磨着,既然沉邙将他交给自己,就得负起责任来,这命格非神明不可逆,他又不是不认识神明,等到最后天下太平,他就去求凰王龙帝,一切未落尘埃之事,总会有解决办法的。
“既然师尊……”
“叽叽歪歪吵死了。”
身侧人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程珏都不由得退了两步,生怕再惹得白羽渊不痛快,鹿月却微微挑眉,见他态度松了便得寸进尺连哄带骗:“那就这么决定了,安顿好巴蛇山半妖,咱们就去找释幽仙尊。”
白羽渊没再出声,任由他如何安排自己,青羊是残害半妖的主谋,他虽为被逼无奈那也算帮凶,程珏父亲更是被他所杀……他自知无颜留在巴蛇山,也便随了鹿月去。
鹿月被当甩手掌柜惯了,一如安排一鹤谷诸多事务般,将重建巴蛇山整理的井井有条,龙渊镇的镇民也被允许进山耕作采集,于是便出现巴蛇山小弟子们天天带着龙渊镇留守在家无所事事的小崽子趴在阁楼看鹿月抓狂:
“白羽渊!!不要随随便便在屋里化形!你尾巴把我刚收拾好的隔断拍倒了!”
“不想看见这长楽厅。”这楼阁下面就是从小囚禁他的地牢,直到如今再见到这阁楼都无比恶心,鹿月没管他不乐意,将阁楼改了风水后重新建好,亲手题字作匾挂在正门,可白羽渊每次来依旧看它不顺眼。
“不想看见就出去!出去!”
楼阁外白玉阑珊上,池浩小花花林松果几人各个抱着尚未修行出人身的半妖崽子,一个叠一个透过窗棂看热闹,
“大师兄又挨骂了。”
“大师兄天天都要来长楽厅挨骂,他怎么这么喜欢挨骂呢。”
“大师兄怎么可能喜欢挨骂,他肯定是喜欢师嫂。”
“师嫂!!师嫂!”小崽子囫囵不清的跟着学,千奇百怪的尾巴甩的飞起。
“什么师嫂,鹿哥哥是男人!!男人!!”
“男人怎么了,大师兄喜欢的人都是师嫂!”
“男人不能叫嫂嫂!”
“那应该叫什么……师公??”
正当争论进行到白热化阶段,一节巨大黑尾冲破窗棂,一尾巴扫断白玉阑珊,吓得几个小家伙连扑带爬滚下台阶,怀里的幼崽疼的哇哇直叫正准备哭嚎时,阴影笼罩一团。
十几个小脑袋抬头,正撞上大师兄阴沉的脸,登时噤了声趴在地上装鹌鹑:
“课业修完了?”
“任务也做完了?”
“你们二师兄下山了就没人能管得了你们了是吗?”
被无意间撞穿心思,白羽渊脸色不善,手扶腰间剑就要教训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被身后赶过来的鹿月一把拦下:
“白公子,对孩子温柔些,有点耐心可好?”
小花花池浩林松果几人如见到救星般猛地抬头,两眼泪汪汪,以往二师兄都没这么温柔的替他们说话讲情,这个师嫂嫂真的太好太好辣!!
“师嫂嫂……呜呜呜,你真好……”
“就是就是,大师兄应该对我们温柔些……”
白羽渊冷眼看这群崽子顺杆爬,心底暗骂没出息的崽,才三两天就把鹿月当亲人了……
真当这人是什么良善??
“良善师嫂嫂”笑眯眯的挨个摸摸头:“正巧明日洞天都安排妥当,明天申时,我亲自教你们修行,如何?”
小家伙们面面相觑……修行?什么修行?他们不是散养的吗??为什么还要学习??
一个个哭诉的目光再次看向他们“和蔼”的大师兄,谁料大师兄眼里早就没了他们。
“可是……师……鹿哥哥……”
“好吧,申时确实有些晚了,那就午时三刻,正午前你们要把课业完成,哥哥会检查哦。”
池浩果断闭上还想耍赖的嘴。
一群朝气活泼的孩子背着不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哀伤“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鹿月笑眯眯将孩子们送走,扭头对上白羽渊探究的目光:“你没必要为巴蛇山做到这个地步。”
青羊目的是驾驭妖族,招揽半妖作弟子不过是借口,哪儿可能再教给他们功法修习,可鹿月不一样,他是卜鹿的关门弟子,修习的自然是最适合半妖的功法,有他教导这群孩子,哪怕是随随便便一学,至少今后普通妖族没法随随便便欺负他们。
“就当是师尊毕生夙愿吧。”
白羽渊微怔,他本以为是鹿月想报他救命之恩。
可鹿月明显已经将这里作为自己应该守护的存在了。
心脏很堵,不知为什么,他总会在这个青年身上看见当年陪伴他的小少年身影,可他知道,鹿月不是卜鹿。
“多谢。”他闷声努力吐出二字,转身回去,老老实实整理起被他原形搞得一团糟的长楽厅,鹿月没回头也猜到他在做什么,望着清朗的洞天,好似往日一鹤谷之景。
一声轻叹,随风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