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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神祀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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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尊神像虽简陋,却也是精雕细琢,足以看出阮北百姓对这次祭典的重视和热情,可雕像下远远注视的人,却身冷心寒。

“人族还真是冥顽不灵,毁了灵神,如今又供奉上魔族求取庇护……可笑。”

悭忱将那嗤之以鼻的嘲讽听进耳里,讶然扭头,神像另一侧,依旧是白衣仙尊,可脾性出言与那位释幽迥然不同,他凝眉打量半晌,试探开口:“帝君?”

那双眼睛悠然瞥过来,其中光彩比烈阳更耀眼,戏谑弯曲着,好似在看此生见过最可笑的情景一样。

“莫不是此处死气将你引来,怎不见你手下那群鬼骨头?”

冥皇抿了抿嘴,压下满心不爽:“他们是冥界阴差,不叫鬼骨头,请您慎言。”

“呵……”

漓默哼笑,完全看不出喜怒,只漠然将眼神挪回那一整块石头雕成的双猫尾少女像,眸中翻滚的戾气恨不得将其捣碎化作齑粉:“逅土丰霖(雨神名)若存,该是寒心了。”

“逝者长辞,比不得生者心痛……想必帝君心情不比在下舒坦。”

言辞如一把利刃,狠狠捅进帝君尚未走出悲伤的心,见自己一番话惹来极其不友善的一瞥,悭忱只是敛了敛衣袖,不动声色将跟随在少年承灾身上的墨线收回。

“那小东西……”

大概因为触及到某个引发共鸣的话题,炽阳一般热烈的眸眼在一瞬间支离破碎,他恍惚一阵,咬牙切齿自嘲低笑:“那小东西自作 自受,是死是活与本座何关?”

“可本座竟是不知这小小一缕离魂居然也胆敢对她有所欲图……甚至妄想脱离本座掌控?”话音堪落,漆黑如影随形遮蔽了金色的瞳,压抑的声音里只有独属于寻幽的冷静:“她的棋局除灵神再无人知晓,你恼她与你分道扬镳,倒不如恼自己怯懦无能。”

在旁侧静观一切的冥皇:“……”

他自知道漓默灵识有了自我意识的那一天起,就开始期待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了。

“她不会重蹈风幽的下场,她会比他做得更好。”

“而你……就在那居高临下的王座上,好好看着吧。”

“懦弱无能的帝君大人。”

悭忱:“……”

要说骂帝君还得是你。

墨线彻底回收,被漓默暂时上身的寻幽终于恢复正常,他悠悠盯着冥皇宽大衣袖,唇角微勾吐出二字:“多谢。”

悭忱脸色阴沉,瞬间明白为何漓默会在那一瞬间被寻幽压制下去,墨线追踪走冥界疆域,他在施术时周身会短暂变成冥土状态……寻幽是离魂,漓默却是意识….…

这老龙莫非早就算到他会来此?

“吾一旦收术,你依旧会被帝君束缚。”他就不信今后这条老龙要跟他一路。

“无碍。”

那人却不以为然。

“倘若他收回……”

“他收不回。”

很清楚悭忱要说什么劝诫之言,寻幽开口将一切可能堵死:“除非本尊主动与他连接,不然……本尊就是本尊。”

“你做了什么?”冥皇本以为满默会强行将这失控的灵识收回,没想到寻幽的动作更快,虽不知他如何做到,但很明显……他收了术法,而帝君再无能干预这具魂体。

“相比风幽岚幽的御魂术,漓默还是差了些火候。”

他已经真正失控了。

悭忱十分冷静,相比那位说一不二还在和岚幽闹别扭自我封闭的帝君,这位“替身”明显更好说话更明智些。

“你出现在此,只是为了利用吾脱离帝君掌控?”

“替身”微微歪头:“不然呢?”

悭忱:“……”

很好,他收回方才的评价。

“她没死……你知道的。”寻幽十分笃定,不放过他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人界天灾祸事连连,以白苏的脾性,不可能会坐视不理……如今的她恐怕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比如曾为荒神雨神庇佑之地的阮北,再比如穗和最喜爱的叁白山。”

“她不在这里。”悭忱木着脸,平静接受这肆无忌惮的打量。

“本尊自然知道。”

沙暴滚过整个城池后终于迎来平和寂静,阮北百姓纷纷走出家门,狂热而虔诚的继续筹备祭典,他们将仅剩的富有汁水的仙人掌果实和崭新的布匹皮料供奉在神像下,跪拜祈祷。

祈祷旱灾将尽,祈祷风调雨顺。

明明他们的神明,本不是这副模样。

寻幽别过头去,对这邪魔外道厌恶得紧:“本尊来此,不过是为她清扫障碍罢了。”

盛京钟麓,因着小皇帝偏要巡视京城,驻扎在此的鎏昭殿仆众继漫山遍野搜查后又任劳任怨的开始清理钟麓城遍地残骸,不过依照殿主大人命令,那些病尸并未被集中焚烧处理,而是被暴力无情的堆在长街两侧,臭气冲天熏眼刺鼻,勉强苟活的人就在黑洞洞的屋里院里沉默看着,看一具具被黑鸦啃食殆尽的白骨在门口垒成小山。

长街不必铺放锦帛,因那猩红血水早已入青石三分。

金鼓嗡鸣,皇城脆钟,颓马开路,是幼帝出巡了。

略有蒙尘的华车之上,泺河颇有兴致坐在小皇帝身侧,漠然扫过畏畏缩缩在窗下屋门后形如枯尸的幸存百姓,唇角含笑看向那主位上脸色惨白极力隐忍的小皇帝。

瞧那蜷在袖子下的纤白手指,怕是把盘龙椅都要抠出个血窟窿。

他执扇而去,将那指尖已然出血的手挑开:“陛下体恤百姓,不惜冒着染病风险出巡,可莫要忘了答应过卑臣顾惜龙体。”

“你……”皇帝猛地扭过头来,眸中布满可怖血丝,恨得牙根止痒:“你们竟敢……”

这两侧被堆垒的整整齐齐的残骸,明显是经过清理,他究竟还是要谢谢鎏昭殿主,让他真正见到这冷彻骨髓的民间!

“当初阁下言说小股流民,区域感染,尚可控制,如今这副光景,又当如何解释?!!”

小皇帝自虐般一双眼睛随马车缓缓挪动,从一小山堆尸骨移到另一堆,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的乞儿伏在缝隙间好奇而渴求的追着马车祈望,直到他们累得追不动只能遥遥目送仪仗远去,也没能求到一口果腹食粮。

看得人心脏如针扎。

马车里,折扇死死压在小皇帝意图拿走果盘的手上,低迷气压猛烈碰撞,不消半刻便消弭在泺河一声轻笑,寒银面具后眼含挑逗,却将那汪月光般的冰冷埋在眼底:“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区区几座城池,不过小小一隅,陛下万人之上,天下皆您掌中之物,岂能言山河不在?”

“放开!”

小皇帝试图将手抽出来,却被死死压制,半分都动弹不得,抬起另一手臂狠狠抡过去咬牙切齿怒喝道。

“你也是人,怎冷心冷血至此!”

本该被轻而易举躲过去的耳光无比响亮的拍在面具上,皇帝疼的收回红了指尖的手,抬眼见歪斜面具后半张浮起印子的男生女相。

面具随那人的动作摇晃两下摔落在地,他下意识向后躲了躲身子,依旧没有躲过雷霆一般冲着他脖颈而来的手钳。他被狠狠掼在车厢上,脑袋一瞬嗡鸣,颈子间愈发收紧的手生生挤出最后一点空气,只听耳畔那人阴恻恻低语:

“陛下慧眼,竟是看得出小人本为人族,既如此……我圣明仁慈的皇帝陛下不如再猜猜小人如何成就今日?”

“你……”

他眼前星星点点,连拍打挣扎的力气也逐渐消散。

“也是,陛下锦衣玉食,自然不知千百年前人族为了利益为了存活,害惨过多少同族?呵呵呵……不止千百年前,看看现在啊,那丑陋的嘴脸又有何不同?”

他生于奴隶家,注定了苦命,可一次次让他看到希望的救赎都换来欺骗与背叛,南月棋死了,凰王也死了,他做人做鬼做妖做魔做那高居于万神宫的神仙又如何?谁能替他受这一切?!

凭什么……有人能顺遂无忧,居于华殿高堂,而有人必须被踩入尘泥,一生苟且牲畜不如。

明明都是人……怎冷心冷血至此!

要他可怜黎民,可又有谁人来可怜残了双腿卧在牛棚自生自灭的骆禾?

只有冷心冷血……只有将一切踩在脚下……

做那至高无上,才能制定规则。

他天生不是称王的料。

曾有一人,让他生出助其称王天下的决心,可那人将他抛在身后。

泺河满面疯魔,眼睁睁看着少年慢慢不再挣扎,惨白的脸泛上青紫,忽的浮上一抹诡异的笑,他抚摸脸颊留存至今的刀疤,终于松开手将人随意丢在马车软榻上,从容整理了仪态,捡起地上躺半晌的面具,径自端了盏热茶静等小皇帝缓过气米。

“咳咳……朕乃天子,你……你怎敢…如此放肆!”

“哈哈哈哈哈哈……”泺河好似听到滑天下之大稽一般,仰头笑了个爽快,眸中阴鹜甚至散去不少,看着刚从鬼门关爬起来的小皇帝如同玩物:“天子?敢问陛下坐在那龙椅上可有半分羞愧?”

“或是……陛下当真承认自己是为这韶氏天子?”

茶盏拂过茶末,发出轻微“沙沙”声,本就血气倒流的人儿差点没稳住栽倒地上,他扶着车厢,声如猫叫:

“朕……乃韶氏四子,皇室正统,何来羞愧之说?!”

“呵……”茶盏悄然落于桌几,他身形如鬼魅,眨眼间出现在所谓皇室正统面前,声色嘶哑迷离:“师安徵一身忠骨,却被韶氏算计至此下场,韶歌不义不仁,你又何必忠君?”

“朕……朕听不懂你在胡说什么!”皇帝被逼到角落,脊骨抵在冰冷车厢上,直面那张咄咄逼人浑似厉鬼的刀疤白面,浑身发颤。

“你居于王座之上,再起所谓拥王谋定之军皆为贼寇,乱世下,谁会在意血脉纯正与否,成王败寇罢了。陛下,小人说的可有几分道理?”

“陛下若有心,小人必前仆后继,鼎力相助。”

小皇帝看不到他放空无神的眼睛,也无法察觉一声声诱惑里夹杂的哀怨与憎恨,只在听到那“拥王谋定之军皆为贼寇”时脑袋一片空白,嗡鸣声卷携着满腹野心欲望,在撺掇在咆哮——

居于王位的是他,他替韶惊羽受尽屈辱,凭什么不能替他君临天下?

父忠心义胆,为韶殷鞠躬尽瘁一生,却落了个叛徒下场,不管之前如何筹谋,这不该是应有的结果。

韶氏不仁,他便不义!

泺河注视着小皇帝从惊疑到狠绝,扯了扯嘴角,明显的心情甚好。

岚幽要定六界,扶诸王,绸缪描画的万疆里没有他……那他便搅了这汪浑水,乱了她岚幽的计划!

巡视如闹剧一般开始,又匆匆忙忙结束,仪仗打道回府后,企盼许久绝望而归的流民乞儿终究没盼到渴望的粮食,却迎来一道铁血无情的征兵令。

——西禹,漠岭知府,早秋风高,明月长照,邃暗夜空寻不到半片墨云,燕泺处理完积压甚久的棘手文书,难得偷闲倚靠在寝殿廊下静听风声。

有人影悄然出现在他身后,贴心为他披上避风大氅。

“朝中众臣皆言先帝过于软弱醉心风月无意朝纲……呵呵呵,可实际上……”

他眼皮都未睁开,信手指向天边晦暗的紫微星。

“帝微星动,荧惑守心,先帝恐怕早有预料。”

“下嫁公主牵制明瑭,去父留子削师家势,借东风承认那庶子小儿以领主国师之任,再留下你这枚暗子威慑我燕家……他可真是为四殿下铺了一条康庄大道。”

身后的人一言不发,沉默的像根木头,惹得燕泺一阵苦笑。

“这棋局,先帝布的着实凶险,若无南境神主旋斡其中,便是路路死局!他又如何肯定,凰王会长久荫庇韶殷呢?”

那双握过长枪笔杆生满厚茧的手扯了扯要滑下去的毛氅,撩起眼皮斜斜瞥着那太监看,嘴里放着不敬不忠的厥词:“瞧啊,帝星晦朔,又有枭雄要鹤山逐鹿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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