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个时辰后,眉儿红光满面地回了晚园,经过游廊时秋岚正在指挥小丫鬟收起卷帘,她连招呼也不打,直接抬着下巴撩帘进了主屋。
秋岚性子和软也没跟她计较,她身边的小丫鬟却愤愤不平:“秋岚姐姐,你就是性子太好了,竟让她踩到头上去。”
秋岚赶紧摆手:“说这些做什么,快点干活才是真的。”
眉儿进屋后,倒是将那得意神色收敛了几分,低着头走到右侧次间的书案旁:“小姐,老爷说他稍后无事,您可以直接过去。”
沈令仪闻言看她一眼,见她两颊绯红,心中了然,但她没有点破,只是应了一声,便让眉儿下去。
她的四个丫鬟中,眉儿生得最为美貌,性格也最为张扬。
上一世与四皇子成婚之日,她将眉儿、素素和昭儿三人带入王府中,却没想到在新婚之夜,眉儿便按耐不住,趁着四皇子与自己有心结,装作酒醉睡在厢房时,假借自己让她去送醒酒汤的名义,爬上了四皇子的床。
可惜她空有美貌却无手段,刚刚得宠便来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失了沈家的支持。
之后又因为行事张扬得罪了太多人,待四皇子对她喜新厌旧断了恩宠后,便被当时的另一名侧妃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了。
这一世,她自然不打算再嫁给四皇子,当什么皇后,却另外为眉儿想了个好去处。
她需要提前在父亲身边埋一个钉子,并且完全将这枚钉子掌握在自己手里,而眉儿貌美又有野心,却又偏偏没有根基和手段,正是可以考虑的人选。
将书案上刚刚完成的画作吹干墨汁,装入画筒中,又随手招来一个小丫鬟打伞,跟着她去了外院书房。
虽说是外院,却位于靠近内院的花园中,从内院过去颇为方便。
经过一条羊肠小道,两侧假山堆砌,曲径通幽处,几支黄色的腊梅斜枝倚靠,她抬头一看,“致远斋”三字悬于头顶。
沈令仪让小丫鬟在外面等着,自己提着裙摆进了书房。
“父亲。”她福了福身,向沈理行了礼。
沈理不过四十出头,正是他整个仕途的上升期,一个月后他将外放西北,总领一路转运之事,以赚取一些军功,待班师回朝之时,便是他入政事堂之机。
如果没记错,那名姓郑的御史便是在父亲出行前一天递交的折子,当天便送到了皇帝的案头,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不用明说,这郑御史背后必定有旧党的影子,这也是父亲后来为何怒火滔天,将所有怒气发泄在母亲身上的原因。
外祖父周准便是旧党的领袖,前任宰相,几个月前因惹怒皇帝,被送去西京养老。
沈令仪既然知道结果,便不会让母亲陷入上一世那种境地,因此她今日是来提醒一二的。
“阿宁来了,找为父何事?”
沈令仪抬起头,一脸忧色道:“父亲可知今日内院,大伯母闹着自尽之事?”
沈理摸了摸长须,他养着一把美髯,正是时人眼中美男子的象征。
“略有耳闻。”他一个朝廷命官,自然不可能对隔房哥哥的后院之事太过清楚。
沈令仪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随后又道:“此事虽说发生在内院,但母亲这几日病了,治家之事上难免有纰漏,女儿怕此事万一外传,或被御史知道,于父亲名声恐有损伤。”
本朝御史讲究闻风而动,他们参人不需要拿出真凭实据,也不需要理清来龙去脉、是非曲折,只要于“圣人之言”不符,便可以张口就骂,即使最后发现是冤枉的,也无需负责。
而为官最重名声,若是一个官员被满朝御史群起而攻之,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过失,也可能被逼得辞官认错。
内院之事他一向不太过问,今日听沈令仪提起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他不由得惊得后背发凉。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偏偏隐藏着最致命的杀招——太子妃之位。
若只是单纯的治家不严,导致妯娌不和,寻死觅活,皇帝看了不过哈哈一笑,说不定还会招他觐见,笑着对他说“沈卿治家不严呀。”
可将事情捋下来,皇帝就会发现,整件事的源头,乃是他沈理抢了孙翰林家的教养姑姑,为的就是让女儿有机会当他的儿媳妇。
一个即将进入政事堂的权臣,处心积虑想要成为太子的岳父,难免会让人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
尤其是最近,皇帝的身体有些不太好,疑心病越发重了。
沈理在书房内来回踱步,随后对沈令仪道:“让你母亲现在就给我爬起来,我不管她用什么方法,今日之事不准传出去一个字。”
沈令仪低头应是,随后又道:“那位从孙翰林家请来的教养姑姑,父亲可有处置?”
沈理想了想,不由得陷入为难。
这个教养姑姑已然接入府中,若此时送还给孙翰林,一来做实了自己争夺之名,反而给人递上把柄,二来让人以为自己怕了那孙翰林,于自己威望有损。
可若不还回去,就只能留下这烫手山芋。
上一世,那个教养姑姑就被沈理留了下来,还让大房的女孩一起受教,勉强让皇上相信他只是在给家里的女孩们请规矩老师,而非想要投入太子一党。
毕竟沈家大房的几个女孩是没有资格参加遴选的。
但这是下策,如果在大伯母闹之前如此安排倒还可以,但此时大伯母已经闹过一轮,那再采用此法,便失了可信度,无非是一块遮羞布罢了。
更何况那位教养姑姑不是个善茬,上一世,她仗着自己是宫里出来的老人,在家里作威作福不说,还总是撺掇母亲做一些糊涂事,让人防不胜防。
沈令仪想起往事,开口道:“父亲不如送到石家。”
“你是说……送给你大堂姐?”沈理听完后眼睛一亮。
大房的长女沈如英现年二十六岁,七年前沈理受到新党赏识一路青云直上时,随着大房一家入京依附。
后在沈理的牵线保媒下,大伯“榜下捉婿”,将沈如英嫁给了一个即将参加殿试的贡生石逢为妻,不久之后石逢便得了三甲同进士出身,外放为官。
因为沈如英从小在乡野长大,横行无忌,性格跋扈,那石家虽然只是一个寒门,但毕竟是进士门第,因此二人成婚这几年据说闹得很不愉快。
不过以前那石逢都在外地为官,也闹不到沈家面前。
偏偏去年石逢京察考绩不错,沈理为他活动了一番,竟让他回京当了个七品御史。
然而令沈家上下都没想到的是,自从沈如英回了京城,那是颇有乃母之风,整个石家就没有一天消停的,而沈如英一旦闹得狠了就回娘家哭诉告状,想借沈理的势压夫家一头。
将这个宫里出来的教养姑姑送去石家——妙啊!
在外人看来,整件事就变成沈家大房的姑娘不懂规矩,沈理为了隔房的兄嫂特地请了宫里的姑姑来教她规矩,而沈理长嫂不满意女儿被教规矩,于是哭闹撒泼,但沈家为了家风,依旧将人送去。
此计不但釜底抽薪地解决了此次危机,还给外人一个沈家家风清明之感,将沈理的“齐家”黑点抹去,顺便还博得了石家的感激。
沈令仪道:“父亲若同意,明儿一早我便让人大张旗鼓地将那个教养姑姑送去石家。”
沈理赞赏地点点头:“当如此,我儿聪慧。”
沈令仪适时露出担忧的神色:“父亲,此事虽说我们提前化解,但是女儿总感觉的没这么简单,只怕以无心算有心,若有幕后之人,恐怕……”
“我儿不必担心,其他事情为父自有计较。”沈理眯起眼睛,露出阴沉之色。
沈令仪放下心来,她所求之事都已达成,便不再逗留,因天色不好,恐要下暴雨,沈理便让小丫鬟打着防风的琉璃灯笼,将人送回晚园。
回去的路上,沈令仪想起父亲很快就要动身去西北,不知怎的,忽然想起程楚池的身世。
原来程楚池是西北陇州程家三房的嫡长子,程家以军功出身,盘踞西北多年,但本朝重文轻武,程家虽然战功赫赫,却身份低微,在朝中也没什么势力。
既然如此,程楚池更没有放弃科举的理由。
上一世,他先是错过秋闱,后又遇到死劫,一定有什么原因在其中。
沈令仪停住脚步,她想起放灯的那天夜里,程楚池站在光影交界的昏暗中看向自己的眼神,心中一跳。
那是一种隐忍而疏离的神色,却又仿佛蕴含着巨大的遗憾与痛苦。
程楚池必定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