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乱(4)
清风拭月,辉光留影。
唐随风年少下山历练时曾在山脚驻足回望山顶,那里只有那座十八层的高塔与月相伴的孤寂剪影,未历红尘的少年彼时只想尽快完成师门长辈口中的劫数,然后回到山上在塔边修一间竹院继续修行。
后来身入红尘,如今道心虽然未改,但所求已经不同。
如今四周布满了扰人心智的迷障,恍惚间唐随风好像看见了旧时那个一心求道飞升的自己:一身玄衣,一柄长剑,少年虽然身入红尘,但却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直到因轻敌断了剑,毁了根基,害了他人才明白自己的错。
少年站在唐随风面前执剑指向他,勾起嘴角露出嘲讽的神情:“你根基已毁,拿什么破阵?”
倏忽,少年又背剑背对着唐随风出现在他身后:“你沉溺温柔乡,不过是误人子弟。”
少年随手一划,背后的剑化成千百把形成剑阵将唐随风困在阵中,又道:“修为倒退,不思进取,就在你眼皮子底下有邪魔外道以活人献祭你都没有发现。”
“区区心魔障就能阻挡你的脚步。”
“承认吧,你已经是个废人了,不是什么英雄。”
大雾弥漫,令人看不清四周的情况,少年唐随风也随之消失,唐随风轻叹了一声,提掌运功将雾气击散。
这种迷障对于普通人而言是致命的,可对于唐随风而言不过是一阵风吹过,不留一丝痕迹。
雾气渐渐散去,首先出现在唐随风面前的先是一条水流湍急的河,紧接着是一座破败不堪、摇摇欲坠的木桥,桥的那端是唐随风的小徒弟唐拾笙,她呆坐在地上,旁边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陌生少年。
少年唐随风出现在桥上,他指着唐随风的背后道:“看看你身后。”
唐随风转身看到的是一片桃花源,桃花林中隐约可见几个人影,看上去是褚观岚、易怜桑、苍珩与一个美丽娇艳的女子。
“你也曾舍一人救一城,如今舍一个徒弟和一个陌生人,可你还有温柔乡与三个徒弟。”
少年走到唐随风面前,伸出手指向桃花林继续道:“既然早就已经放弃修为,何必再……”
唐随风没有再听这个虚影的废话,而是掏出一把木剑将虚影一剑穿胸。
桃花林与木桥一同消失,只留下湍急的河流与在河对岸哭泣的唐唐拾笙的虚影,“玄衣少年唐随风”与青袍唐随风本人对峙着,唐随风冷笑了一声,嚣张道:“从小到大,老子想做的事还没有人能阻止。”
“少年唐随风”发出桀桀的怪笑声:“可你……辜负……师长……期盼……”
“少年唐随风”留下一句含糊不清的话语逐渐烟散,唐随风站在原地想也没想就将木剑掷出,御剑到了虚影面前。
唐随风先是怜爱地摸了摸虚影的头,然后掌心发力,将灵力注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天崩地裂,这是幻境崩溃的表现。
唐随风淡然地负手站在原地等待幻境溃散,紧接着露出了幻境之下的原貌,到处都是石头的荒凉山坡,远远可见半山腰上有一个小村庄。
“师父!”
“师父——”
褚观岚与易怜桑原本被唐随风留在了迷障外守阵,看着太阳渐渐西下已是心急如焚,可眼前到处都是诡异的山石,二人只能干等。
幻境崩溃时引起的地动山摇二人拔剑备战,看见自家师父的身影和那座被藏起来的傍山石村出现在眼前时心中备受震撼,异口同声地唤自家师父。
“天还没黑,”唐随风看着半山腰上的石村道,“我们去接阿笙回家。”
设下迷障的不知是什么人,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师徒三人御剑到石村外时入眼就是累累白骨,有人的,有动物的,堆积成了一座小山。
易怜桑啐了一口唾沫:“这些邪魔外道!”
迷障被破除自然惊动了对方,褚观岚推开易怜桑掷出一道火符正好击中一只有成年男性手掌那么大的黑虫,易怜桑看到黑虫气得又破口大骂道:“什么恶心玩意!”
紧接着四面八方都飞来了大小差不多的黑色虫子,褚观岚也是头皮发麻:“这不会就是那孩子说的蚕食血肉的虫子吧?”
易怜桑对着虫子扔出水咒符:“召归墟势聚,引三千弱水,击——”
以易怜桑为中心四周的虫子身上渐渐结上了霜,影响了它们的速度,后霜凝成冰,虫子们都被冻在了冰块里。
但还是还有源源不断的虫子朝他们师徒三人飞来,褚观岚也跟着掷出飞岩咒:“召息壤之灵,聚八荒之坚,飞岩击——”
褚观岚召来的飞岩砸向受易怜桑风雪咒影响速度的虫子,唐随风看着两个徒弟的表现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手中的木剑一挥,掀起一阵狂风将虫子们卷到一起,接着又一剑劈下,不仅是虫子,连地都被劈出一条约又宽又深又长的沟。
风卷尘生,褚观岚和易怜桑互相搀扶着还是踉跄倒退了几步才在这动静中稳住身形。
褚观岚铁青着脸看着他们那一脸云淡风轻的师父道:“老三,你说万一那些还活着的村民事后让我们给他们修路怎么办?”
易怜桑翻了个白眼:“又不是我劈的,要修路也不关我的事。”
褚观岚点点头表示赞同:“确实,冤有头债有主,师父他老人家劈的与我们无关。”
唐随风听着自己这两徒弟已经打算卖了自己,叹了口气道:“唉,你们两个小兔崽子,不及你们大师兄和小师妹的乖巧万分之一。”
烟尘散去,约莫七八个红衣怪人出现在村口,他们被脚下的裂缝分站两边,虽然戴着面具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但是从他们浮夸的姿势看得出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为首的红衣怪人衣服颜色较深,他向前一步,嗓音低沉沙哑好像故意改变声线一般:“来者何人?师从何处?”
唐随风微微一笑道:“山野散人不足为道,只是尔等身上这满身煞气,藏头露尾,手上沾了不少因果吧?”
红衣怪人闻言怒喝道:“多管闲事!”
对方抬手一股红色瘴气从他的袖中径直朝唐随风而来,唐随风站在原地不动如山,只是抬手便凝结成一个巨大的防护法阵,将己方三人牢牢罩在里面,红色的瘴气对他们竟不起一丝作用。
红衣怪人没想到唐随风的实力如此强悍,对自己的同伴摆摆手示意,一人点头表示了解后偷偷离开。
地牢里受唐随风那一剑的影响竟裂开了一条能通往上方的暗道,应该是红衣怪人当初修建时的通道。
唐拾笙和阿望又仔细地将油纸伞藏在角落里,二人一路顺着暗道爬出地牢。
阿望爬在前面,有些不放心的停下回头问唐拾笙:“刚刚那个动静……”
唐拾笙见阿望停下来也停下来,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思考了一下才道:“大大概、是、是我师父。”
唐拾笙感受到了是师父的剑气与灵力波动,但是因为修为太低不能确认。
阿望叹了口气,随手将一颗较大会影响他们前进的碎石往前一扔,接着听到一声清脆的碎石落地的声响。
暗道应该快到尽头了,碎石落地的声音比较清脆,前方应该是快到一个较为空旷的地方了。
阿望与唐拾笙对视一眼,唐拾笙点燃了一张火符给阿望。
“如如果有有人,扔、出去。”
阿望把点燃的火符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点燃的火符上有一缕火苗在跳动,阿望将火符探出身前,一方面可以照亮前路,一方面如果前面有人可以方便他第一时间将符扔出去。
地牢暗道链接的地方是一个空旷的山洞,看痕迹应该也是红衣怪人他们来到村里后开拓出来的,山洞中间有一个翻腾着的血池,散发出腥臭的味道。
阿望打量了一下,脸色难看道:“这就是他们取血的地方。”
唐拾笙被血池散发的腥臭气息熏得想吐,好似唤起了她什么回忆,小脸皱成一团,脸色青白。
阿望想起唐拾笙醒来时看见血的反应,赶紧将唐拾笙拉到角落远离血池。
“你还好吧?”
唐拾笙点点头又摇摇头,脸色十分难看。
“你先休息会,我找找门在哪。”
唐拾笙拉着阿望的手腕摇摇头:“不、不能、分分开,我、缓、缓一下。”
阿望只好给唐拾笙顺顺气,同时注意四周的环境。
空旷的山洞里除了那个翻腾的恶臭血池并无其他摆设,阿望清楚地知道那个血池里除了有他被取出来的血液,更多的是吞噬了很多无辜者的性命。
思及此,阿望看着血池的眼底写满了悲伤。
唐拾笙也猜到了这个血池的作用,看着阿望眼底流露出来的悲伤,唐拾笙又深呼吸了几口气,结果被恶臭的气味熏得没忍住吐了出来。
阿望:“……”
唐拾笙:“……”
唐拾笙有些窘迫的用衣袖擦擦嘴角:“我、我不是……”
阿望的悲伤情绪被唐拾笙这么一打断彻底没了,阿望摸了摸唐拾笙的头轻轻笑道:“错的不是你,你被抓到这里也遭了不少罪。”
唐拾笙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烧,有些气急败坏地拍掉阿望的手:“我……”
门此时突然被打开了,一个红衣怪人匆匆走了进来,二人与红衣怪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对上了。
阿望最先反应过来,他将手中用作照明的火咒直接向红衣怪人掷出,红衣怪人却只是抬手拂袖便轻轻松松将火咒挡下。
红衣怪人巡视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唐拾笙身上:“呵,没想到竟也是个修仙的,看来外面那几个人也是跟着你来的。”
话音落地,红衣怪人掌心冒起一团黑雾,他连反应的机会都不给二人,直接将黑雾抛向二人,刹那间黑雾直击唐拾笙胸口,唐拾笙练气初期的修为连抵挡都做不到,二人被黑雾重创击飞后又重重摔到地上,呕出一大口鲜血。
唐拾笙因疼痛瘫倒在地动弹不得,阿望捂着胸口忍着疼痛朝唐拾笙爬过去,却见红衣怪人瞬移到二人面前,抓起阿望就要走。
“阿、阿望……”
唐拾笙还想反抗,红衣怪人看了眼唐拾笙,抬手又要给唐拾笙一击,掌中蓄力时却不知从何处飞出一把淬火的长剑,瞬息间将红衣怪人的双手斩下。
唐拾笙见状用尽全力将怀中的雷咒抹上血注入灵力掏出直击红衣怪人的面门,红衣怪人猝不及防被雷咒近距离一击当即口吐鲜血失去了意识,只留下唐拾笙和阿望劫后余生呆坐在原地大口喘气。
发现红衣怪人之中有人偷偷离开跟踪而来的褚观岚这才赶到,刚刚的飞剑原来就是他所驱使。
褚观岚走到二人面前蹲下身唐拾笙扶起,先给了阿望一颗丹药又给唐拾笙喂了一颗丹药:“小师妹,还能动吗?”
唐拾笙缓了一口气努力撑起身体,但胸口的疼痛让拾笙又咳出一口血。褚观岚掌心贴着唐拾笙的后背给她输送灵力,唐拾笙的脸色渐渐好转。
另一旁的阿望之前只是收到红衣怪人的攻击波及,除了本身被关了太久身体比较差,受伤倒没有那么严重,吃下褚观岚给的丹药恢复了点力气,一直盯着门口防止其他红衣怪人突然来袭。
褚观岚见唐拾笙的脸色逐渐恢复了血色,对着阿望道:“喂,那个叫阿望的,看着我。”
阿望闻言将视线从门口收回来,见褚观岚食指与中指并拢对着他的眉心输入了一律淡淡红色的灵力。
“你……”
褚观岚打断他:“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到上面跟师父汇合。”
语毕,褚观岚将唐拾笙背起,阿望扶着墙勉强站起,但没走两步就因为脚踝传来的疼痛险些摔倒,还好褚观岚反应快扶住了他。
阿望有些着急,这是他被关起来唯一一次离开的机会,但是他却受了伤成了累赘,他先是嗫喏地道歉:“对不起,我……”
褚观岚叹了口气,只能将背上的小师妹托了托,然后伸出左手扶着阿望。
“小师妹搂好了,别摔了。”
唐拾笙乖巧地给褚观岚擦擦脸,又给自己抹了抹眼泪道:“二、二师兄、阿望,我、我们走。”
少年阿望永远记得那一天,少年褚观岚左手扶着他,右手以剑挡在身前做出防备姿势,背上还背着一个因为受伤疼痛在默默流泪的少女,这是他在黑暗里度过不知多久之后再次遇见光。
他生命中有两个落日,一个落日带走了给了他有记忆以来的傍山石村,让他陷入了许久的黑暗;另一个落日之后是温暖的月光,青袍随风飞舞,谪仙般的男子执剑将血腥驱散,给他带来了重升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