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五个丫鬟站成一排,头都低着,她们知道抬头直视是一件格外逾越规矩的事情,都低眉顺眼地仿佛柔弱的雏鸟。
黛晗让她们伸出手,“秦牙人说你们都擅长女工刺绣,你们当中若有合适的人选,我会让你们来我绣房当绣娘。”
丫鬟们乖顺地伸手,五双大小不一的纤细手掌展露,有的细腻些有的粗糙些。
冬禾从马车上拿出篮子,里面装的全是刺绣的针线和布料,几个丫鬟各自挑了合适的拿走,时间定了半个时辰,看看她们能做出什么。
最后黛晗挑了一个会苏绣的,名字叫飞淮。
飞淮是个长相清秀,身材纤细的女人。她绣的不是花鸟鱼虫,是一只迥然有神的麋鹿。
飞淮屈膝行了一个礼:“多谢姑娘抬爱,奴婢自当尽心竭力。”
秦牙人将她的身契递给了苏妍:“这飞淮以后就跟着姑娘了,至于这店铺的买卖,我找人将契约写好,在官府上过了明路才好和姑娘交代。”
黛晗点头:“苏掌柜会和你交接此事。”
苏妍:“那就今日办了,我稍后便和秦牙人去拟定契约文书。”
今天的事情都已经办妥,黛晗站起身:“那你去吧。”
苏妍将黛晗送回了马车,伸手扶着她进车厢:“姑娘不是还有东西要交给公子吗?我稍后办妥了事情就去送。”
黛晗想起来,挑起竹帘说:“冬禾,把东西给苏掌柜。”
冬禾将衣服包好递给苏妍,严严实实争取不露一丝颜色,“苏掌柜,若是公子不喜欢拿回来也行。”
苏妍有些疑惑,抬头看向黛晗,见她神色并无异常:“只要是姑娘送的,想必都是心意,公子必定喜欢。”
冬禾心想,海棠这样娇怯的颜色放在小娘子身上才好看,穿在公子身上可能就徒惹人生气了,偏姑娘自个儿没察觉,还觉得合适。
冬禾抿唇干笑:“苏掌柜说的是。”
黛晗惦记着家里那幅还没绣好的图,她准备在绣房开业时弄得吸睛,自然逼着自己绞尽脑汁地想出些办法,以往她是半点不用操心这些事情的,现在没了依靠才会让自己立起来。
交代完苏妍事情,又想起该要布置绣房的事宜,让秦牙人先给了店铺的图纸结构,想让随从的车夫驾车去了街上挑选合适的绣线布料,摆件布置。
永安街道上恰好是集会,车架甫一出去就被来往行人拥堵,黛晗只好让冬禾跟着她步行下街。
黛晗冲车夫吩咐:“你驾车停在旁边小巷。”
“是。”
集会上比起平日不仅多了许多贩夫走卒,就连京郊的农户也会趁此时节上街兜售产物,人流密集,冬禾飞淮在身侧挡掉了些许,黛晗才不至于被人流冲散。
日头节节攀升,热浪扑面,她们一路逛了不少店铺,黛晗额角鬓边皆是汗渍涔涔,恰好不远处有家茶楼,坐落在街角,刚好可以歇歇脚。
茶博士殷勤地伺候,“姑娘要来些什么茶?我们这有碧螺春、大红袍都是拔尖儿的!”
“碧螺春。”
冬禾将买过的东西记录了下来,同黛晗汇报:“姑娘,摆件布置,绣线布匹都买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只等苏掌柜那边签订好契书,到时候直接请木工修缮一番便可以开业了。”
黛晗点头,将帷帽摘下当做扇子似的扇风。
脸上泛着热意的红润,使得颜色更胜几分。
黛晗:“那就先让店家把东西送到小院放着,开业前搬去就好。”
冬禾:“好。”
上了茶,她让两人一起喝,冬禾惯知道黛晗不怎么在意主仆规矩,但飞淮就有些战战兢兢地不敢接茶,生怕逾越规矩。
黛晗:“你现在是我们绣坊的绣娘,不用在意虚礼,刚刚路上人来人往也是你和冬禾护着我,喝茶歇歇。”
飞淮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她从未因为这些该做的事情被主家感谢过,俯身接了茶,屈膝一礼然后才敢同冬禾坐在一旁的小凳上。
黛晗舌尖抿着碧螺春,味道并不算多好,多是苦涩难以回甘,倒是一旁的茶点不错,忍不住吃了两块。
她们坐在二楼的靠窗的位置,俯瞰而下,可以将永安街收入眼底。
这位置远眺过去,骑着棕色马匹的殷浩领着人浩浩荡荡地运着货物,后面跟着七八个高壮的仆役,穿的都是干练的短打。
似有所感,殷浩鬼使神差抬头看了一眼。
黛晗双手捧着帷帽扇风,脸颊红润如春色,一双桃花眼轻眨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就这么和避之不及的人碰上了面。
仆役:“主子,再过两条街就到锦绣阁了。”
殷浩拉着缰绳发紧,马儿似乎有点感受到主人的情绪,不安地喷了个响鼻。
“不急,前面有家茶棚,先让大家过去歇歇脚。”
说完,就骑着马往街角去,生怕赶不及什么。
仆役还想提醒自家主子,进城前就已经歇脚一次了,但是看殷浩已经骑马过去,只好让人跟上。
“主子看大家伙还是劳累,前面有家茶棚,再去歇歇脚。”
黛晗眼睁睁看着殷浩骑马过来,目光还紧盯着她,似乎在说,敢跑试试?
被这样盯着,就像砧板上的鱼肉。
殷浩下马,脚踏上了楼梯,木板吱呀的声音仿佛踏在黛晗的心上,一颤颤地怀着未知的忐忑,直到面对面,她能看见殷浩脸上所有的神情时,才有一种如释重负。
只要殷浩在京都,早晚会碰上。
殷浩神色称不上多好,嘴唇是紧抿着的,眼睛直视着黛晗,余光看见了之前在锦绣阁也碰到过的冬禾。
殷浩:“你现下在哪里住着?”
他之前吩咐人在淮州等着,一直都没有黛晗的消息。
黛晗一怔,她原本应该遣回淮州的,自己被发现了,脑子里想的自然是殷浩怒气冲冲质问她为何不去淮州,还赖在京都不走。
听着这语气,似乎又不像质问。
犹豫些许,终是透露:“哥哥给我安排了京郊的小院,倒还安逸。”
比起从前熟稔亲昵,态度算得上客气疏离。
殷浩听见是林衡的安排,先是松了口气,又皱眉。他听出了黛晗故意隔着的距离的言语,又瞥见了之前在锦绣阁就见过的冬禾,冬禾捧着茶,吓了一跳。
殷浩:“上回锦绣阁的是你?”
黛晗眨眨眼,心虚般点了下头。
就这么干脆的承认了,反而令人生出一股郁郁,他明白黛晗为什么想避着他,明芮是他找回来的,所以怨怪。
他突然道:“你在淮州还有些亲眷宗族的关系,再过一段时间,我便会回淮州,你同我一起,我送你回去。”
黛晗摇摇头,手指攥着帷帽的边缘,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我就在京都。”
“我一出生便在这了,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已经熟悉,即使不是林家女,我待在京都也不碍着谁。”
殷浩沉默了一会,开口:“林衡只能照顾你一时,我在淮州能时时看顾。”
黛晗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从前他就对自己不错,想来现在也应该是念着以前的情谊。
黛晗又摇了摇头:“我能养活自己,就凭我,无需旁人。”
殷浩:“你这是怪我吗?我找回了明芮。”
黛晗说不怪是不可能,但终究拿走别人身份的是她自己,似乎只能如浮萍一般飘着,但只要给她一汪水,就能活。
她拉住了林衡对她的些许情感和羁绊,才能停泊在这处江水港湾,开绣坊无非是想扎着根,不愿离开。
她不想走的。
殷浩看向黛晗的目光里含着某种复杂情绪,几乎下一刻就可能倾泻而出。
“砰——”飞淮打碎了茶盏,热茶溅湿了黛晗的裙摆。
飞淮:“姑娘,你没事吧?我不小心的。”
冬禾接话:“马车上还有换洗的衣裙,姑娘先去马车上换衣服,别着凉得了风寒。”
茶水已经温凉,所以只是衣物被打湿了,黛晗重新戴好帷帽,撩开帽纱目光里含着疏离:“殷公子,我现在只是流落在外的孤女,倒不必那么着急将我送去淮州,我只是想在京都安稳地过日子,不会去林府或是殷家找麻烦,这些你大可放心。”
就这么决绝地放下这些话,便毫无留恋地侧身离开了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