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闻风波
两块青玉玉佩从螺钿镶嵌的漆盒中取出,用锦缎托着,送到了平阳公主手里。
那玉佩温润细腻,繁复凤纹镌刻其上,下系璎珞符章,是公主的身份标志。
平阳公主取出一块玉佩,递给了方宇霆,另一只,叫身边侍女送去那个姓纪的青衣公子面前。
方宇霆接过玉佩,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平阳公主也顺势拉他坐到身前,柔声叮嘱着什么。众人都簇拥在那处作陪,好一派和谐热闹景象。
另一位得赠玉佩的中选儿郎身边就清冷得多。他接过玉佩,并不狂喜失态,前去平阳公主面前谢了恩,便退回了角落安静坐着,仍是那副温润谦恭的姿态。
“这人谁呀?长得怪俊,没太见过。”
“右相长子。你不认识也不奇怪,他不大出席这些社交场合的。”
“右相府……不至于啊,看起来明光内蕴,是个人物,怎么一点名声也不显。”
“他呀,说是嫡长子,实际在府里,连个庶子都不如!”
“右相那个续弦,可是个厉害角色。今日宴会他能到场我都够惊讶了。”
毕竟是收了象征皇家婚配的凤纹玉,纵使他不去凑热闹,也自然是众人谈论的焦点。
“他倒是个聪明的,仕途无望,靠这张脸傍上公主,也算一辈子衣食无忧了。就是可惜,尚的应该是三公主。”
“公主金尊玉贵,你以为驸马是那么好当的?二公主的性子……也不是谁都能驾驭得了。”
“毕竟是平阳公主和太子殿下的嫡亲手足,多少会偏向一点。论家世能力,自然是武威侯府小世子更胜一筹。”
众人对驸马人选议论纷纷,祝明章倒是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
平阳公主对她的婚事极为上心,开宴之前,合适的人选就已被提前考察,说是内定也不为过。
至于祝梓柔的婚事,大概是看她和那位公子走得近,顺水推舟定下的吧。
正想到这里,便见祝梓柔悄悄蹭了过来。少女双颊微红,面上有对定亲的羞涩,也有对未来的迷茫和担忧。
“二皇姐,可是看见收到玉佩的人选了?”
“自然见了,怎么?”
“平阳殿下为二皇姐择的亲事,自然是没有不好的,皇姐与世子也是旧识,知根知底。我先前却从未见过那右相府公子,也不知是个什么性情……”
祝明章知道她意思,是来自己这里寻求安抚了,随口宽慰到:
“既是你自己见过的人,多少放宽心。”
她一面说,一面暗自回想。奇怪,分明几刻钟前才打过照面,记忆中却只有一团朦胧的青影,连那人的长相都记不清。
只隐约觉得他脸上的笑有点奇怪,温柔里带了点刺似的,像是柔顺的草叶,却会在人伸手靠近时留下一道锋利的血口。
人选初定,本次宴会的重头戏也算是过了。平阳公主一招手,便有婢女鱼贯而入,手捧精致食盒,一道道佳肴如流水般端上桌案,就这么在花园里开了席。
女帝临朝,国风开放,男女大防不严,此时园中处处混坐,不知这一日过后,会传出多少佳话。
祝明章既无意与贵女攀比头钗衣饰,也不愿去文人堆里听他们念酸腐诗文,一人寻了个僻静处,独自用膳。
祝梓柔开始也想凑过来,被她随意找了个借口支走。
***
“二公主殿下,请问您见到我们三公主了吗?”
宴席接近尾声,一个绿裙小宫女突然慌慌张张跑过来,胡乱行了个礼,就着急地发问。
祝明章打量两眼,认出她是今日跟在祝梓柔身后服侍的小宫女绿腰。
“刚开席,梓柔就从本宫这里离开了,之后再未见。你别慌,发生了何事?”
绿腰额上鼻尖都是细密的汗珠,喘息不止,衣裙下摆凌乱,显然是经过一番奔跑寻找。她看上去快要急哭了,声音里都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哽咽:
“求二公主殿下帮帮忙,奴婢在园中寻遍了,也没找见三公主殿下。”
祝梓柔不见了?
祝明章心头涌上一阵不安。皇子皇女悉数到场,宫中调拨了不少侍卫巡逻把守,按理说不该出问题。
还不待她做出什么反应,这不祥的预感就应验了——园中传来了一声尖叫。
祝明章面色一瞬间冷下来,快步向发出骚乱的地点走去。
失踪了大半场宴席的三公主在暖阁里被找到了。
和她一处昏睡于床上的,还有一位青年男子。
男子面容被绣被遮掩,只露出身上靛蓝色衣袍,衣服上,是五蝠捧寿金云纹。
***
“怎么回事啊?方才,是三公主和方小侯爷在床上?”
“我也没太看清……不是说方小侯爷尚了二公主吗?这光天化日,真是有失体统。”
“二公主也是够倒霉,你看那脸色,吓死人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几个小厮一边打扫狼藉一片的地面,一边向此处频频侧目,窃窃私语。
这等丑事一出,宴席也没有体面收场的可能了。公主府里的人被陆续遣散,侯府来人接走了仍昏睡不醒的方宇霆,平阳公主护送三公主回宫,留下祝明章在府里打扫残局。
听见下人的闲言碎语,祝明章的面色沉得能滴下水来,她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冷冷看了一眼,方慧便会意前去处理。
她头疼地揉一揉眉心,闭目叹气,突然感觉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个玉色香囊,素淡暗花锻,闻起来是常见的沉香。
抬头去寻送香囊的人,只见一个小厮匆匆跑开的身影,去追已是来不及了。
祝明章把那香囊在手里揉捏几下,轻嗤一声,丢给了刚回到她身边的方慧。
“叫人拆开了看看,应该是背后捣鬼的家伙搞出来的。”
方慧脸上也是凝重之色,天家骨肉不比寻常,本就易生龃龉,难得二公主与姐妹相处还算和睦,现在就有小人闹事离间,也不知如何收场。
刚吩咐完,就见一个女官前来,传女皇口谕,唤二公主进宫议事。
紫宸殿后含元宫,是女帝接见臣子、日常议政的地方。
祝明章在这个大殿里,被御史参过本,被勋贵告过状,也曾因政见不和与众臣唇齿交锋,此番是第一次以苦主身份站在殿中。
大殿正中金丝楠木椅上,端坐着当朝女帝,祝怀玉。她刚过天命之年,在这至高龙椅上坐了二十余载,眉目间尽是多年浸染的天子威严,依稀可见昔年殊色丽容。
见祝明章进来行礼,她轻抬手示意赐座。
“今日之事,朕已从平阳处知晓了来龙去脉,你可还有要额外禀报的?”
女帝自然不是在征求祝明章的意见,只是顺口一提,为接下来要讲的话做铺垫。
祝明章顺了她的意,低眉摇头不语。
“武威侯方才来请罪,道是方宇霆醉酒失态,误做下丑事,现下已将世子绑至祠堂罚跪。”
“朕知此事背后自有蹊跷,但百花宴众目睽睽,又事关两位公主,大肆纠察只会有损天家颜面。”
“左右玉佩已经赐下,但赐婚圣旨未颁,就将梓柔许了武威侯府,明章觉得如何?”
言下之意,便是将错就错,两位驸马换婚。
这倒是真的在询问祝明章的想法了,可惜,被期望说出的答案,只有那一个。
祝明章轻展衣袖,深深下拜。
“儿臣,听凭母皇安排。”
她面上无甚波澜,只在心里略带讽刺的想,果然又是这样。
在百官谏议、皇家颜面之前,她永远是可以被放弃的那一个。
“右相府,纪宣,到——”
随着内侍一声唱报,方才刚在宴席上打过照面的人缓步进殿,叩首行礼。
祝明章余光看去,收了初见时的漫不经心,终于花了点心思仔细打量他。
面容垂着头看不清楚,身段倒还算挺拔修长。他并未更衣,仍是赴宴时的一身青衫,料子很普通,款式也不是时新的,穿来面圣只能说勉强不失礼。
祝明章暗自腹诽,看来右相府待他着实刻薄,连见客的好衣裳都没几套。
她心里隐约泛起的几点恻隐,很快又被愤怒和鄙夷压下了。
在进宫的马车上,她定下心神,细细一想便明白了七分。想知道一件事是谁的手笔,关键看既得利益者是谁。
一场换婚闹剧,武威侯府和三公主名誉受损,仓促赐婚;祝明章失了颜面,没了兄姐精心挑选的婚事,被迫与不受宠弃子绑定。
唯有纪宣,可谓是攀上高枝,一步登天。要说这事与他毫无关系,实在是让人无法信服。
她不愿再多给那人眼神,只默默跪着,听女帝训话。
女帝说了些场面话,宽慰二人几句,便留下祝明章,让纪宣自行出宫。
此时左右并无外人,她难得露出一点疲态,眉心微皱,以指节揉着太阳穴。
“璋璋,母皇知道你心里不舒服。”
女帝久违地唤了她的小名。
“右相府门楣不低,但此子身份有瑕,配你实属委屈。”
“母皇下旨后,允你三年后成婚。若是他惹你不喜,大可借机打发了去。”
“如此,可是璋璋想要的?”
祝明章装乖隐忍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儿臣想要的?”
“这么多年,母皇难道当真不知儿臣所求为何?”
“儿臣不明白,同样是您的血脉,同样读圣贤书,同样上朝参政,儿臣哪里不如人了?”
她想起过往种种,太傅夸她天资聪颖,朝堂上众人皆叹此女见地不凡,连校场上,她都能得一句“真好身手”。
唯独立储之时,众人好似换了一张面皮,连声道牝鸡无晨,人伦纲常,惯例如此,句句压得她不得翻身。
祝怀玉看着爱女通红的眼眶,似被那控诉般的目光刺痛了。
“璋璋……要坐在这里,有多辛苦,我最清楚不过。”
她甚至换了自称。
“我只是不希望我的女儿,再重走一遍我的路了。”
“是啊,立储也是,赐婚也是,您总是这样一厢情愿,口口声声为儿臣好,实则不过是将你的意愿强加于我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发颤的声音:
“您赐婚,儿臣就接着。为臣为子,从君从母是儿臣本分。”
“但是,这从来不是儿臣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