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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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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前。

县尉听闻此案与都尉有关,顿时两眼一黑,直呼一声“吾有疾也”,便急忙换下公服,整个人软在轿中,任由家中奴仆抬向医馆。

这厮前脚刚走,后脚曲尉高勇便一脸铁青,带着两名身披重甲的兵卒,怒气冲冲地闯入县衙大门。

顶头上官甩手就走,被迫顶锅的张师爷有苦难言,左右都是他开罪不起的人,只能苦着一张脸,缩起脖子在旁装鹌鹑。

谁知高勇久经沙场,其敏锐程度远非常人能比,两眼一眯就精准地将张师爷拎了出来。

张师爷暗呼不妙,正想物肖主人形,倒头装晕。高勇黑熊般壮硕的身子就陡然压了过来,单手拽紧他的衣领,豆大的唾沫星子溅在他脸上,怒意沸腾道:

“就是你这厮欺辱我夫人?”

“冤、冤枉啊。”张师爷不过一介书生,身形消瘦如一株老豆芽,在这种武夫面前毫无抵挡之力,急忙辩解道:“小可根本不认识尊夫人。误会,这都是误会啊!”

高勇虽以武勇闻名军内,可并非没有脑子。

他松开手,言语间依旧很不客气:“误会?难不成你们衙门闲吃空饷,一个个的没事干,掳我夫人来这牢里吃茶?我家夫人不过一弱质女流,平日心软的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她能犯什么事?”

曲尉夫人之名,张师爷也算是如雷贯耳。

虽然她是都尉一案的重要嫌犯,可高勇爱妻之名无人不知,衙役们自然不敢薄待。

她来到县衙后先是声称口渴,衙役给她上茶后,她又是嫌茶水太烫,骂茶叶太苦,见没人理她,当即便要寻死觅活,对着衙役们高喊官府无故让她来这受罪,还要逼死她这个手无寸铁的妇人。

衙役们头疼不已,张师爷赶过去的时候,正好碰见高蕊闹着要回家,见衙役竟敢拦她,伸手就往对方脸上抓,那人敢怒不敢言,只得不断退后。

思及此,张师爷脸上隐隐作痛。

“扬州都尉无故横死,这案子绝不是咱们这小小县衙能审理的,说不定今日就得移交刑部。”见高勇并不打算如其妇一般,用武力逼迫他,张师爷松了口气,讲起他最擅长的道理,“差役们都是按章程办事,尊夫人系本案重要证人,依照我大晋律法,是否该来县衙留下口供?”

高勇自然不能在官府面前藐视律法,只得冷着脸点了下头。

见这位曲尉肯给他台阶下,张师爷立马顺坡下驴,拱手行礼:“眼下尊夫人既已留下口供,自然能跟您回府。”

高勇眯着眼,忽然笑了一声。

“阁下在这小小县衙里做个师爷,还真是屈才了。”

张师爷本能地绷紧一条腿,面上不动声色,只当听不懂对方的意思。

好不容易将这两尊大佛送走,县令也终于姗姗来迟。

“高勇那厮走了?”

县令背手站在张师爷身后,身上官服整洁的不见一丝褶皱,只差将高风亮节四字刻在颅顶。

张师爷缓缓走到县令身旁,他的一条腿后天跛脚,平日里必须走得很慢,才能如常人一般。

“回大人的话,曲尉大人带着他夫人一起走了。”

闻言,县令狠狠一甩袖。

“不过是仗着身为曲尉比本官高几级,就如此不把本官放在眼里,来日我定要向圣上参他一本。”

“想他那位夫人胆小如鼠,跟此案恐怕也没什么关系。一同被抓的不是还有个姓裴的女人吗?这些商贾最是卑鄙,此案她定然脱不了嫌疑,即刻对她动刑,让她说出真相。”

张师爷在心里叹息。

他们县令为官清正,见不得冤案,不管什么案子到了他手上,不肖三日就能尘埃落定,钦定凶犯。

县令本人嫉恶如仇,一贯只结交名士,从不与商贾走卒同流合污。

任何案子只要涉及官宦子弟与民间百姓之争,在县令大公无私的审判下,凶手一定出自这些贱民之中,哪怕是官宦子弟当街强抢民女,也必然是民女先其勾引,不然他为什么不抢别人专抢你呢?

在县令的治理下,县内百姓终于过上沸反盈天,怨声载道的好日子。

“大人,不可啊。”张师爷连忙制止。

县令乜了他一眼,态度十分不悦:“怎么,你是在质疑我大晋律法会轻易绕过歹人吗?”

张师爷被这句话噎得如鲠在喉。

他算是县尉的幕僚,平日里不受县令待见,可眼下事关乎己,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大人啊,这案子涉及一郡都尉之死,依照大晋律法,凡是命案涉及五品以上官员,都要移交刑部审理。眼下又没有明确证据指向裴文弱,您贸然出手对她动刑,刑部若追究起来……”

县令顿时清醒几分,面上涌出犹豫。

张师爷左顾右视,见四周无人,急忙压低嗓子,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大人,这曲尉高勇前些日子刚因为军费的事和都尉大吵一架,转眼都尉就出了事,又刚巧被曲尉夫人撞见,这里头的水怕是深得很,您何必要蹚这趟浑水呢。”

县令当即醒悟过来。

“这点道理还用得着你告诉本官,本官为政清廉,何曾是非不分过?”

张师爷试探道:“那是否还要对裴文弱动刑?”

县令义正言辞道:“怎么,你是在质疑我大晋律法会轻易上刑折磨无辜百姓吗?”

.

裴文弱在等。

她在等着官府对她用刑,逼她说出所谓的“实话”。

结果令她意外,她没等到预想中的鞭子,反而被衙役恭恭敬敬地请了出去。

这让裴文弱颇为诧异,她虽富,但到底还是一介白衣,仅从身份上来说,天然比这些在官府当差的低了不止一头,如此被人客气对待,反而让她产生一种事物超出掌控的危机感。

此事必有蹊跷。

不过,当她完好无损站在自家马车前,看向自己那病弱俊美的夫君时,这股情绪已经被她稳稳藏了起来,极其自然地戴上那张担忧丈夫的面具。

车厢内被她添置太多东西,只有一个人的时候还算宽敞,两个人难免有些拥挤。

裴文弱托腮看向对方,秀眉微蹙,目露忧心:“夫君身体这么弱,怎么亲自过来了?”

谢容与抬手掩唇,忍不住咳了两声。

“夫人无故进了县衙,为夫怎么能安心呆在家中。”他拢紧身上的狐裘,道:“若是夫人真出了事,我也好去击鼓鸣冤。”

裴文弱忽然叹了口气。

“夫君觉得当今县令为官如何?”

谢容与沉思片刻,方才道:“当今县令为官谨慎,见不得冤假错案,平民百姓中若有人报官,必须先忍过五十道清白棍,再听其诉状。五十大板下去不死也要去半条命,久而久之自然无人报官,也不再有什么冤假错案。”

话落,谢容与眼底闪过一丝阴霾。

这种视百姓生身性命与不顾的渣滓,非但没倒台,如今还能高枕无忧地坐在官位上,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裴文弱单手扶额,看起来很是头疼:“夫君恐怕还不知道吧?扬州都尉的尸体居然在我名下的锦绣坊内被人发现,这可是朝廷正四品官员,本以为今日进县衙不死也要脱层皮,结果县令居然让人放我回家。”

“平日里连一件人事都不做,今日为何会如此轻易的放过我?”

谢容与循声看向他的妻子,只见裴文弱神色郁郁,虽无一丝慌乱,整个人却如同陷入千愁万绪之中,流露出浓浓的郁闷。

谢容与有些不忍。

他看着暖炉中袅袅升起,又转眼消散的烟雾,伸手在旁边烤了片刻,那双冷白的手却不见半点回温。

谢容与垂下眸,道:“这件事牵涉众多,县令目光短浅,看不到如此长远,保下夫人的应当另有其人。若不打算将你变成真凶丢出去交差,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有人图你有,而他没有的东西。”

裴文弱忽然抓住他的手。

他的手很冷,她的手很烫。

“夫君,你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冷,莫不是没按时服药?”

女人掌心的温度让他下意识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对方攥得很紧,裴文弱就这么用手心贴着他的手背,肆无忌惮地为他取暖。

他们虽然成婚三月有余,却未曾有过夫妻之实,大多时候都是止乎礼。

当然,只有谢容与是这么想的。

裴文弱的语气突然轻快了起来。

“哎,想来我不过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商人,除了有你这么个才貌超群的夫君之外,还有什么是值得旁人惦记的呢?”

谢容与忽然有些沉默。

他看着装傻也装得如此敷衍的夫人,没再执着地抽回手,任由对方搭上他的脉搏,亲密的仿佛是一对真正的夫妻。

裴文弱顺势给他把了个脉。

脉象正常,还是那副活不过五年的虚弱样子。

可是这人是不是太聪明了些?

谢容与叹了口气,只当自己看不出她的想法。

“夫人,有一样东西你还是有的。”

他缓缓吐出一个字。

“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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